说完，我满斟三杯酒接连饮下，把酒杯翻底亮杯，以示罚酒喝得光明磊落，然后，向大家深鞠一躬才转身随魏胖娃一行人离去。
走出村口我压抑不住的火气终于向魏胖娃爆发出来：
“魏胖娃，今天我把话给你喊醒’你搅乱生产队给我摆的饯行酒，想逼上梁山要我陪你去喝臊皮酒，我把话挑明：我不去！你再逼我，这辈子我充其量不跟你们打交道，也不会认这个倒霉账。我有做人的原则，饥不从猛虎食更何况这是嗟来之食。再说这种流氓式的搅局或者说示威我素来不赞同。你以为让对方丢了脸？其实，这是自我作践。”
说罢，我把旁边一个知青代我挑的行李担抓过来，自己挑着。
魏胖娃脸色发青，怒瞪我一眼说：
“你不去算了，我们去！对我好的人我对他更好整过我的人，我就要臊他的脸皮。不然我枉自胯下长了一条球。是男人，就要有血性，老子就是要去耍酒疯，祝他家媳妇生个娃儿不长屁股眼……”
旁边有知青劝和：
“魏胖娃，张哥不去不勉强我们跟你去。张哥有气情有可原他队上的农民待他肯定不错我刚才都觉得你硬拉他走有些过分。”
“说得对，要得。”众人一片附和声。
果然，到了场口我分道离去’他们谁也没再为难我，倒是纷纷招手向我告别。这时，我险些掉下眼泪，他们都耿直得可爱，尽管他们的做法值得商榷，但是，他们有不向恶势力俯首称臣的傲骨值得人敬重。甚至相比之下，我自己有些像沉湎于精神胜利法的阿，有清高的外壳掩饰下的委曲求全的懦弱，不过是一个苟且偷生的俗人。
到平澜小学一报到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平澜公社所在地的临江场，其实与冷梅下乡的生产队只隔一匹山冈，距离只有一两里路。而且冷梅所住那个大院的教室，就是因为学校部分校舍破旧失修成危房所以，只得合并了一些班级，把高小班设在了冷梅所住的那个大院。而我的课程上一个五年级班的算术课，上一个三年级班的语文课天天得翻山越岭两头跑。不过，我乐此不疲，在这条路上我能嗅到熟悉的气息，拾回青春的记忆。
没想到开学才几天，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来，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毛泽东主席不幸逝世，顿时场镇上上至七老八十的农民下到蹒跚学步的娃娃都哭成一片，卖小菜的农户、商贩收摊挑担忙打回趟，转眼之间场镇上尽是胸佩白花、臂缠青纱乃至披麻戴孝的伤心人。教室里孩子们闻讯后，眼泪鼻涕哭得粘糊满脸，有的哭得满地打滚，有的伏在桌上泣不成声有的顿足捶胸哭得直跳，课已经无法上下去了校长王开明立刻下令，停止上课先放学生回家，等搭建好灵堂以后，明天再举行悼念活动。我则按王校长的安排到公社报到，成为临时抽调负责治安保卫工作的基干民兵，随着几个供销社、粮站抽来的转业军人，背着五四式冲锋枪或半自动步枪，在场镇巡逻站岗防止阶级敌人趁机搞破坏。我肩挎着一支五四式冲锋枪挺直胸膛走在巡逻队的尾巴上，自我感觉是空前良好，似乎我一下子成了政府的依靠力量，相对过去所遭受的那种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灰色处境，真是不小的改善。
平澜公社悼念毛主席的灵堂’一处设在公社礼堂内一处设在平澜小学内，由于担心丧心病狂的阶级敌人捣乱破坏造成恶劣影响两处灵堂都要带武器的基干民兵值夜班，我是小学的教师顺理成章地担负小学内的灵堂保卫工作。学校的教师和同学们用柏枝、青纱、鲜花、纸花布置灵堂、悬挂灵幛时我就挺胸收腹地持枪肃立门前。到了晚上王校长特意来陪我聊话他一见面就开口：
“张老师，你一来就碰上非常时期，为悼念毛主席站岗，任务光荣又辛苦。这是晚上，人少，你就坐下来歇一歇，我来给你作个伴我看见王校长的头发已经花白，不忍心让他陪我熬夜，说道：
“王校长，你回家吧我站岗不会出事。”
王校长诚恳地说：
“不是担忧你出事，是对毛主席有感情啊。今年，也真是多事之秋一月份去了周总理，七月份去了朱总司令外添一个唐山大地震，现在九月毛主席又离开了我们，党和国家的顶梁柱都先后倒下了这心，还真堵得慌着急啊！”
我没吭声，心绪很复杂。
“你觉得我们国家会出大问题吗？大海航行靠舵手现在没有了舵手’这艘船太大一触礁不堪设想呀。”
“我想或许我们所担忧的一切毛主席在生前都想到了，安排好了。再说，经过了几十年革命斗争考验的中国共产党，继往开来不乏精英，大有人在。古话说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臣。我相信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英雄是应运而生，时代呼唤什么人就会有什么人出现，你大可不必担忧。”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这颗悬着的心还一时放不下来
王校长叹一口气，倒背着两手起身走开了。
我站岗站到晚上十二点过，公社武装部派了一个换岗的民兵来轮岗。临回屋休息前，我看了一眼灵堂前悬挂的一副挽联：“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这原本是毛主席自己的诗词现在，他老人家去世了那日月该怎么换新天呢？我打了个哈欠，人感到倦怠，没有再想下去。
悼念毛主席活动过去后的一个星期天，我按农村的习惯在场镇上买了一斤白糖、一斤泡糕，赶回雀山一队先到高队长家里拜访了他。经得他允许后，我到自己亲手种植的梅林间剪了一堆梅枝，并且移植两棵小梅树，打捆扛回平澜小学。在自己宿舍后面的荒坡上，我又种植了一片梅树不只为思念一个远方的人，更是为了营造一个赏心悦目的风景带。我一边挖坑插枝一边暗自思忖那片原始梅林是刘芳教我种植方法和帮助我一起种植的，但我心里却借它寄托了对另一个女性的思念。其实，我待刘芳到底有几分不公平甚至算负心人吧。可是，这人的情感偏偏难以勉强，你要把一个人硬装进心里很不容易，即使有意强迫自己也很难做到心甘情愿地接纳。依照常人的眼光来看，该放下的放不下，该手捧起来的没法捧起来，人的情感的复杂莫非恰好折射了现实世界的复杂。
种植好梅树，我看天色还早，便拿着一卷书朝冷梅生活过的大院走去。那些古柳好像从不在意人事的变迁，依然保留一派超凡脱俗的淡泊，略带凉意的清风拂面吹来，那些长长柳条似垂帘摆动，进人眼界的景色都变得似真似幻，仿佛进入了一幅意犹未尽的画卷。冷梅去了甚至连她足印都被风吹雨洗得干干净净我却戏剧般地追逐着她那远去的身影。说是人间如梦说是鬼使神差都不为过。自己从没有意料的事情却成了让人咋舌惊叹的现实。无缘又有缘有情又无情，凡是宿命的安排人极少事前知道答案，那是由超自然力量主宰的天意。
我像当初冷梅那样攀上那棵特别粗大的古柳，背倚树枝翻开书页，这会儿人感受到一份出奇的宁静。太阳逐渐向西边移去血色的斜光把大地映照得无比凄美，伴随寒蝉鸣唱真惋惜时光流逝匆匆，不由得心间顿起一阵隐痛。
夜晚，我回到寝室，闷坐一段时间，终于拿出信笺纸铺在桌面提起了钢笔。
冷梅：
你好！
我从没打算过今生提笔给你写信，因为，在生存圈里你似乎是长翅膀的空中飞禽我则属于只有脚腿的地面走兽。你的高度我的低度，决定了我适合在地面仰望你的精彩和高妙。并非戏言，这是对客观现实的准确勾勒。
但是我现在得告诉你，我的生活出现了一个戏剧性的转折。我这样的家庭单靠自己在乡下打拼可以说接近无路可走，偏偏我又缺乏忍受有权主宰自己的命运的得势者蔑视目光的耐心，因此，为赌一口胃气，我毅然顶替了我母亲的工作，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师，走向了一个原本不甘心如此的归宿。我原本渴望的是自己能有机会读书，结果却是自己有机会教书，真是好辛辣好深刻的嘲讽呀。
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在社会游戏里，只能扮演被动的角色，像小说《牛虻》里扭曲身子抱着头被人脚踢得滚来滚去的小丑，残留的自尊心已经伤痕累累。分配工作时我听任他人调遣，没想到会有惊人的意外：我分配到平澜小学教书了，而且每天还有两节课得到设在你下乡居住的那个大院的教室里上说是步你的后尘绝不为过，它也是我今天所以提笔与你写信的缘起。
除去摆在了我面前的黄泥路外，我看不清自己的将来。只有一点我已经明确，不能仅凭现有的半壶水的初中水平去教书，必须提升自己的素质，才能不误人子弟。我已决意，准备自修学完高中所有课程，甚至不耻下问，做一个自己的弟弟张肯的校外同学。以后，我到知青点串门，将选择老三届高中毕业生，至少可以求得一些他们的赐教。
町，差点忘了，我又在学校寝室背后的山坡上种植了一片梅树，那种有风骨的花卉构成的如画景色，能激励我昂杨进取。
将来太渺茫过去太遥远，当下莫轻纵。要把自己锻造成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需要脚踏实地的行动，不可以因沉湎幻梦而虚掷了光阴啊。
对你所给的关心，
永远感激！
不甘平庸的土着张良九月十九日灯下笔。
又：将来、前程、希望这些词汇都是闪亮在荒芜的心灵间的钻石。然而，当我的眼睛前望时却只见迷茫。所以，我笔下的这首小诗，既不甘自弃，又染一味挥拂不去的苍凉——
无题
踩过人生的荒原，
哪怕它无边无沿；
只要把握住大方向，
又何惧路漫漫？
有人夸他一生平坦，
有人以为他已经如愿；
休再说！看伟人的足迹还在茫茫天边……
沿着先驱的路痕，
敢闯无人的地段；
追求里渺茫中，
会看到未来的光闪！
希望的种子，
要播在处女地上；
我们的理想，
如今无人可谈。
写完这封信，已经是次日凌晨时分可是我睡意全无。我抱头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的深邃的夜空隐约闪亮的几颗疏星感慨自己沉浮莫测的身世。人生的驿站一个接一个，都是栖歇于无法事先预定的客舍有折柳相送的莫逆之交有举杯哽嘻的落魄际遇而明天出门是晴是雨，总是听天由命。高昂的口号，其价值不会超过一个充饥的冷硬馒头。空洞的承诺，不如一个路边乞丐投来的善良笑容。经历了太多因南辕北辙而扑空的劳顿后人不再盲目；尝尽了望山跑死马的苦涩，人不再轻易冲动。现实像一条不明去向何处的泥泞路弯弯曲曲，坡坡坎坎。人，到底可以放下奢望，却不可放弃希望。心，哪能毕生满足于梦苑自娱，去无休止地水中捞月，镜中折花。我叹息，属于自己的一条道路太坎填、太窄狭，这怀间跳动着的一颗热心，多么向往外面那宽广无限而脚步未至的神奇世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