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区学校,学生一进校门即可看出他们所在的家庭的生存状况。秋雨绵绵的日子场镇住家的到校打伞、穿雨衣,乡村住家的则穿蓑衣、戴斗笠。尤其是乡间住家的同学不少人四季打赤足家境稍好的穿双胶鞋也百般爱惜,雨天行路总会套一条谷草绳在鞋掌上防滑。他们的雨具放进教室里不仅把教室内的空隙占得满满的,也把地面浸得湿多干少。见此状况我知道他们求学不易,备课、上课都仔细认真。我常常这样想你自己希望教自己的老师该怎样你就该怎样去教自己的学生,做一天和尚便把钟撞响,切不可留人间不齿的骂名。
这天,我上完课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走出教室,校工魏师傅就来告诉说有客人等候相会。我忙疾步迎过去只见一个瘦高个儿站在那里抽着烟。等我走近他用重庆腔先开了口:
“张良,你认识我吗?我名叫余一帆多余的余。一二三的一船帆的帆。其实,像一片挂在撑不动的烂船桅杆上的脏布不,像一只挂在深秋的秃枝上的瘪果子,一双丢在路边的破草鞋,没人伸手摘、伸手捡哪个人都不屑一顾。如今江中岛上我是唯一没离开的知青,说白了是一个想走也走不了的人。”
我闻言亲热地握住他的手,看清他左额眉上有一道斜长的刀痕面部表情冷峻,一看就知他有一段饱经沧桑的传奇故事,口里说道:
“余一帆,你这番作践自我的绕口令不知是展示才华,还是无病呻吟。不过,我很高兴结识你。以前我到江中岛客访,见过你的只是没有交谈过。现在,我恰好课上完了,只是办公室里人多口杂你说到哪里去?”
‘好吧,我们到茶馆里泡上盖碗茶,慢慢聊。不过,我是叫花子吃大户,喝的是霸王茶吃的是霸王餐这衣袋里没几枚硬币。我们到水上漂去喝那家茶馆窗口望得见沱江对不?”
“那是,当然。我也喜欢看沱江静也好动也好那种推陈出新的流动感觉很迷人,它能冲洗掉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的沉闷。
我们走进茶馆要了两碗云南普洱茶,在临窗一个安静位置坐下来。窗外,盈盈的江波和江边横陈的几尊巨大岩石映入眼帘,开阔的视野不知不觉地开阔了人的心胸秋风徐来,让人神情一振。
“其实,我的脸皮不像你想象那么厚,知道我今天约你有什么事吗?”余一帆屁股落座,便发一句问。
我摇摇头,笑说:
“余兄长期是真人不显山露水,加之,我是一个缺乏自豪感的穷酸教书匠充其量是拿教鞭唬学童的娃儿王,算是乡村臭老九的人门幺弟子,也羞于抛头露面。初到平澜地皮,没来得及登门造访,已有怠慢之罪你要拍桌子、指鼻子痛骂我一顿,我也认了。”
余一帆揭开茶盏,嫌烫,用盖盏拨去漂在茶水面上的漂渣浮沫,撮嘴吹着茶水说:
“你误会了,生活在这平澜场镇和生活在农村没有多大区别,我算继续服苦役,你算流放蛮荒,其实,这里农民遭的罪并不比你我少。在江中岛当知青,虽然比鲁滨逊好一些,照旧是历尽磨难。就像你们喜欢的赵大哥交朋友爱绷面子,给初来乍到的人留下个丰衣足食的升平印象。客一走,他也和我一样,平时吃的是半饥半饱的五杂粮,端碗清稀饭照得见人影子,没奈何时还挖过芦齐充饥。你我都算是身世沉浮的江湖游子,谁嫌谁呀?今天约你出来,我想问你一句,最近,听到什么关于政治生活大事的消息没有?”
我一怔把头开茶泼在地上,叫上跑堂倌提来长嘴壶续上鲜开水,口中则直倒苦水:
“没有啊,我在教师堆中比知青堆中消息更闭塞。知青见面习惯直来直去,与教师打交道戴了副自我保护的斯文面具,若说一句话,彼此要在肚皮里经九曲回环才到喉咙口。即使开口说话时,还得看别人的脸色,吐半句留半句见人表情不对立即打住,或者肚里想东,嘴上说西不着边际地玩虚概念人对人都留了一手。哪里像与知青打交道,直来直去处得痛痛快快啊。”
余一帆把头贴近我的耳畔,低声说道:
“你知道吗?我刚从重庆回来,我到振东大哥的学校里去拜望他,他和同寝室的同学们正在痛饮啤酒庆贺,一件大喜事。你知道那是什么事吗?一个天大的消息,抓起来了!”
我心里疑惑地反问:
“哪个抓起来了?”
“四人帮,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一堆三公一母的螃蟹,四个手段通天的坏东西,被华国锋和叶剑英下令逮捕了,这消息小吗?”
我闻言不敢相信,背脊冒冷汗,小心问一句:
“消息来源可靠吗?”
“可靠赵大哥不说不落实的废话不假!况且我离开重庆时,欢呼的标语巳经上街了,还有不少人当街敲锣打鼓放鞭炮不假的。”“公社这几天广播喇叭哑了,听说播音员请产假,这消息来得太陡,有点儿不踏实。”
“把你的心子放回肚皮头,这年头哪个人吃了豹子胆,敢开政治玩笑?”
‘好些年来,人人都指望打破一成不变的日子,可这念头藏在心头不会挂在嘴边。乍一变,还有余悸在心的惶恐。那几个人,都是文化大革命风口浪尖的核心人物,是政治生活的风向标!这么说,历史的否定之否定来了,国家很快将会有大变化对不?”
“对!”
“我才不管你带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国家大事我关心不了。关心,也是白关心。不过’我感谢你心里还惦记着我,专程找我报消息,真不容易。今天,冲着大家都是落难知青真是多少年来没开心笑过一次,单这一点,我也舍得花半个月的薪水,与你来一次对酒当歌一醉方休。”
余一帆依然压低嗓音回答:
“喝个痛快,不要喝醉要保持头脑不糊涂。古人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我们在社会底层得小心握刀把子的人找茬,大意不得。大凡乡下的事情要比城里慢半拍,不要争出一花独放的风头。这些年来我真好像在一个深长的黑暗隧道里爬行眼里只见荒诞和恐怖的景象,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像麻木了骨头都要累散了。可是,黑洞依然没有尽头没有一线希望的亮光。去赌命运吧我出身黑五类家庭不要说输不起,甚至连赌本都没有。现在,漫长的岁月人都熬过来了还在乎一段社会变革的过渡期吗?”
我呷了一口热茶,动情地附和他:
“说得好真是一段不好走的路啊,步步下脚都是烂淖路,青春的时光白白消耗掉了。”
余一帆继续感叹道:
“张良你我恐怕都曾经一度绝过望。说实话我们做人真难抬头怕天雨,低头防路滑,苦酒闷头喝,打落牙齿和血吞,生怕人家抓住自己的小辫子,抓一个实把柄。不过只要你看清了绝望的不是一个人,不止一群人而是大范围的社会面。那就很快会意识到,这不一定是个人的问题很可能是社会的问题。现在,人们开始注视社会所患的病症,觉醒了的人群不再愚昧’不再甘愿被愚弄。这种力量汇聚起来是很大的,是不可阻挡的,历史上多难兴邦的事例很多。现在北京发生的事情立刻引发了民间喷井般的热情,这说明华国锋、叶剑英的断然措施顺应了历史潮流是大得人心的。”
余一帆兴奋地用手指弹着茶桌面,饮一口茶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大家早已厌倦了政治,可这一次我愿意关心政治。尽管未来社会变革的具体状况很难预测很难描绘清楚不过大趋势巳经明了了,一定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社会一安定,就要建设,被人掀倒在污泥地上践踏的知识和知识分子说不定会因此站立起来会由臭变香,会重新恢复自己被打碎的尊严。人的心情一好,我产生了把丢开多年的书本重新翻开的,想学习哪怕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是做无用功。信不信?你们臭老九可能要来一个大翻身,没准要成香老大啦。”
我用指头蘸上茶水,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写下“建设”二字嘴上接“刚才你提到建设两个字,像一个久违的朋友,好让人激动!这些年,我目睹了太多的破坏破坏文物破坏秩序破坏人的生存和精神的基础,破坏人的希望。这种破坏的结果,比一穷二白还差。仔细一想,不但是国家要建设,我们的人生也需要重建不然,生活在废墟上那种沮丧感真够压抑人。人若获得自己渴望的学习权利和机会,一定会精神振作它总比自我消沉好比颓废堕落强。一帆,我们那千疮百孔的知识底子需要补一补了,老是撒一张破网必定很难捞到一条心中理想的鱼儿。喂,听说你是老三届高中生知识底子与我不可同日而语有疑难之时,你能赐教于我吗?”
余一帆放下茶碗,加上盖盏慢声说:
“别客气,说什么请教,是相互切磋。丢书整整十年了啊,我几乎是一个武功废失的江湖落魄人你提问也是帮我恢复记忆恢复学习能力是一种愉快的复习和督促欢迎你任何时候来。再说,我们都在偏僻的穷山旮旯的烂泥淖中深陷过双脚,我们一路跋涉,摔跌得遍体鳞伤,浑身污垢。”
他的话触动了我内心的痛处于是,我插一句:
“一帆,你说得好!这种摔跌远远不是一般语词意义的摔跌,当人终于挣扎着站立起身子时失落的青春巳经再也找不回来不像摔碎一个碗,还捡得起残片,青春的失落简直是无影无踪的虚无。这种内心的痛,是下乡知青的职业病,留下无数拖累一生的后患。”
余一帆嫌突然醒悟贼一口喝干茶碗大声说:
“呵,我们说得太远了。你不是要请我喝酒吗?节约一点儿,你三天工资是多少钱,点酒菜的钱就多少,别让我的人情欠大了不说,还闹得个酒后失态。你觉得意犹未尽的话,那就再赠送给我一串爆竹让我到江中岛上独自去狂放一通,体验一番‘醉卧渔舟君莫笑知青下乡几人回’的精神刺激。你知道欢喜不一定需要挂在脸上而要留在热心窝依旧用一副冷眼看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这样更适合平平稳稳地过日子,才不至于因无谓的过失绊倒了自己。一个惯处逆境的下贱人都懂得一道属于弱者的算式假使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出错概率就算优秀。尽管我们一向在低处讨日子过甚至拿不出夸海口的功本钱根本不可能创建什么所谓的丰功伟绩。”
“说得好!”
过分压抑的人生,需要醉需要一次痛快的大醉它是对人太久太清醒的忍受苦痛的特殊补偿和心灵释放。尤其与一个意气相投的人同醉,充满了冲淡异乡寂寞的快乐,好比是寸草不长的荒地却独立一株鲜艳的野花,每当回眸心间总添一缕甘甜。
我叫来跑堂倌结过茶钱,与余一帆一起从茶馆转投酒店。我们点菜不多’一碟油炸花生’一盘卤猪耳朵片,一份糖醋排骨,一份大蒜烧饍鱼,却叫了一斤烧酒余一帆邀我将第一杯酒端到店外双手高举酒杯,他口中念叨:
“余一帆、张良在此敬谢苍天开眼!”
说完,我们虔诚地抛洒杯中酒敬九天神只。
等重返酒桌正准备痛饮余一帆却又拉我将第二杯酒端到店外。我们庄重平端酒杯他口中咕浓:
“余一帆、张良,在此恳请大地施恩,让世间没有断头路但使有志者事竟成!”
说完,我们酹酒在地算是敬过司管世间道路的土地菩萨。第三杯酒才是我们的互敬他望着我,我望着他敬酒词还是他独语:
“你我彼此不负’落难相互提携’成功举杯共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