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无事,我便捧着一本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稼轩长短句》,仔细玩味那高远意境中潜藏的怀才不遇的苦涩。他满腹经纶,一身武功,却成了被朝廷长期弃置一边的散淡人。他那穿越时空的一声声长吁短叹,至今依旧留蓄着词人心火一次次烧燎过的余温尚未退凉的昂扬激情。一个有抱负的人无论坠人何种不得志的窘境,他的心志难免不映射在那慷慨高歌的情愫与低回婉转的柔肠中,引发后辈心弦振动的千秋共鸣。原来,古今与我一样原本心想纵马驰骋千里却笨腿蹒跚难移寸步者,大有人在。可是,历史往往很会开出天大的玩笑当初那些踌蹲满志的昏庸得势者很快被人们忘却而那些落魄潦倒的失意者却成了颇得后世景仰的百代风流。我想辛弃疾那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栏杆拍遍的内心躁动,以及他那醉里挑灯看剑的英雄末路的黯然伤神’巳经属于朝朝代代看客们最为瞩目的华美视点。而今我为什么要郁郁寡欢地杞人忧天呢?走一步,算一步。能走多远,就多远。关键是人要走人要不停地走不怕天涯独步不怕一串串脚印留在前后无人的处女地上,不怕付出的辛劳最终竟然成为了任凭雨打风吹去的虚无。只要自己的努力尽够了,剩下的听命于天意。这样才算得上问心无愧。
那天黄昏我收工回来的路上只见一群乱鸦往夕照辉映的远方飞扑心里顿起一阵说不清滋味的触绪。走进屋门室内广播喇叭正在播送《人民日报》刊发的文章《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四月上旬,在首都天安门广场,一小撮阶级敌人打着清明节悼念周总理的幌子,有预谋、有划、有组织地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他们明目张胆地发表反动演说张贴反动诗、标语,散发反动传单,煽动搞反革命组织。他们用影射和赤裸裸的反革命语言猖狂地叫嚣‘秦始皇时代已经过去’,公开打出拥护邓小平的旗号,丧心病狂地把矛头指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分裂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妄图扭转当前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的大方向,进行反革命活动。”
我立刻意识到北京出了不同寻常的大事情于是顾不得烧火煮饭,干脆坐在凳子上仔细听下去:
‘管看,这伙反革命分子是怎样以极其腐朽没落的反动语言,含沙射影、恶毒地攻击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党中央的领导同志的‘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社会巳一去不返了,我们信仰马列主义’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见鬼去吧!我们要的是真正的马列主义。为了真正的马列主义我们不怕抛头洒血,四个现代化曰,我们一定设酒重祭。”
就在播音员严词厉语的声音中,我似乎听到了许多言词没能表达出话外之音。这篇报道好像在说有人利用悼念周总理的幌子闹事,在天安门广场遭到了镇压。但是,在那些零碎拼凑的被批判言论中,隐约透露出了一些人心所期待着的又畏怯发出声的新的内容。它就像一朵朵带着野性和泥土芬芳的蔷薇花,若隐若现地开放在荆棘丛中,人的目光可以看得见它,人的内心可以为它欣喜,靠近的脚步却受到了制约甚至人的面部表情还得不苟言笑,装出什么也没有看到样子。它又像一根根刺扎人体穴位的银针,刺活了曾经一度麻木的神经,引起人们对单一的单向的思维的质疑开始注意异类声音中是否会带来潜意识中渴望着的真嫌,开始以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对事物的认知是否有错位或倒置的现象,开始思量自己对将来的憧憬是否仅是一个虚幻的飘浮的泡影。其实,在这块剧烈动荡着的国土上,不管在乡村也好,在城镇也好,都很难找到高枕无忧的平壤所去方向尚很难看清之时,行程尚没到寸步难移之时彷徨状态每每会在不同年代的人们经历的人生转折期出现,假使你不幸身历其中焦急将无用,只能是得过且过,陷人无法有所作为的被动窘境。
时间似山溪水波奔流不息,转眼又到了麦收季节。一天割麦收镰我用竹扦担挑起麦捆走向队保管室门前的晒场,突然见两个一丝不挂的小孩在路旁雀跃着叫喊:
“快看哟’女解放军来了!”
我抬头一望只见山道上果然来了个戴着无沿帽的女兵腰肢挺直,精神抖擞,满山风景立刻充满了蓬勃生气。等我到晒场上卸下麦捆,摘下头顶草帽扇凉风却见那女兵笑吟吟地迎面走来。我仔细打量后大吃一惊竟然张口说不出话来。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先打招呼:“张良,想不到吧?”
“冷梅你这模样真是精神,我不敢认了,怕是王母娘娘从天界遣来巡视凡间的仙兵啦。”
“你别恭维我了,到你屋里坐坐吧,我可以支配的时间可不多。”我把冷梅带到茅屋里那两个一丝不挂的小孩尾随着,手扶着门框不肯走,沾满泥灰的脸上垂着长长的鼻涕。我见状,一挥手厌烦地“讨人嫌’快走开冷梅从身上掏出几粒糖果上前分给他俩温和地说道:
“小弟弟大人有正事你们到旁边玩吧。”
两个小人精得了糖果,紧捏在手心撒开脚丫飞快跑开。
我递上一盅凉开水,对冷梅说:
“你还有空闲到乡下来真难得。”
她喝下一口开水,把茶盅放下眉头微微一皱说道:
“我父亲沾上右倾翻案风啦,邓小平一倒霉,他也靠边站,在家中生闷气闹出病了。他过去的秘书还算有人味,打了个电话到部队报了消息。没想到我一回来他病又好了,因此我趁机到插队的地方看望一下关心过我的乡亲,顺道也就来看看你。这一两年过得怎样?想来你没少吃苦头“我这人说是书生,不像书生说是农民,不像农民。这样四不像的人,肯定有四不像的命运。”我说这话心间涌出一股难以言表的酸湿。
冷梅听我说完,压低嗓音搭话:
“国家的形势好歹难料,可以说,正处于某种剧变的前夜。清明节我恰好出差在北京,也去了天安门,那场面是终生难忘啊。悼念周总理的是好人,他们身上不乏舍生取义的勇气。从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那些堆积如山的花圈、挽联、悼文、悼诗中人的眼睛似乎能看到沸腾的热血在他们胸中奔涌,或者说看到一颗颗健康的心脏跳动,不知不觉就把一股巨大的力量传递到每一个到场的人身上。一个有头脑的人只要看清了事物的本质,便不会被表面现象所迷惑。每一个正直的人,只要亲眼目睹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动人场面,都不会质疑希望在人间力量在民间。”
“我有同感,现在不比前些年了,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很多。一个早觉醒的人一声呐喊,肯定会唤醒更多的人群。嘴闭着,人沉默着,不等于头脑没开窍。”
‘裉好张良我没看错你。我得准备离开了还有几句话要说。这场知识青年上山下山运动或许大方向是好的,主流是健康的,但是,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看问题,的确它还存在阴暗的一面。往好处看可以锻炼人、造就人往坏处看可以埋没人、毁灭人。有机会回城你不应当放过至少城里生活条件、学习条件要好些,这不是逃兵是转战南北,对吗?当一条路碰壁太多的时候继续硬闯、硬撑未必明智,尝试转换一个方向行走,其实,这是不应该被指责的。革命青年志在四方的另一种解释,即是四方都可以干革命,因为,人的青春有限经不起太久的消耗。”
“我懂了,不过要转战革命阵地,一是要有机会,二是还要有尊严。”
冷梅站起身子握着我的手说:
“你种的那坡梅花,还长得好吗?”
我站出门外,用手一指答道:
‘很好,茂树成林,成气候了。”
冷梅用凝注的目光瞅了一会儿退回茅屋从衣袋里摸出几张折叠好的纸递给我,低声说:
“这是我在天安门抄的,很感人。千万不要让人看见,看后可以烧去。要记,记在心头。小心不要挂在口头。”
冷梅说完一步跨出屋门掉头向我淡淡一笑转过身子不再回头地疾步而去,消失在烟岚迷漫的远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来时不打招呼,去时留不住,只有她递给我的几页诗抄能证实她确实来过,只有她传递的思想薪火能暖和这一颗如同遭受西伯利亚寒流围困的心灵。
这时,中午的太阳火辣辣悬在天空,我知道与她的心理距离很近,地理距离却是永远缩不短的了。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的生存空间的宽度和高度是不一样的,她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她没有下降的可能我没有攀升的翅膀尽管她进人过我的视线最终的错过却是不可避免的。一场梦幻般的相逢恰似梦中人的梦,梦中梦的话语皆如五彩缤纷的落花弓腰拾时泪如雨下回首只剩满目空茫。
次日中午赶场回队的高队长捎来一个口信,说是公社副书记胳泰贵要召见我,叫我下午到公社走一趟。高队长眼里带有几分狐疑:“你小子是不是要走运了?若是招工走,要会处事,喝几杯烧酒才喜庆,到时候不要稳起不懂哦我苦笑一下:
“你不明白?好事情别人会赶紧抢还轮得上我一份?坏事情,别人会赶紧躲,被下套的是我。你臊这一张脸皮不如立马抽我两耳光,骂我是个窝囊废!”
高队长向地上啐口痰吞了口自裹的叶子烟两眼坦诚地圆瞪着:“你也不要谦逊过分,去年队上送走的两个宝贝哪一比你强?你是没得臂膀子,背后少座靠山,就要多受一点儿挫折。话说回来运气一来挡都挡不住。到时候,你不要眼睛长到额头顶上去了碰到我装着不认识。”
“就算等到有好事来那天,我也不会忘了你们给过我的好处,客要请情要还恩要报。只是这几年你早把我看透了,稀泥巴糊不上墙浑身绑起书不像书生浑身插起刀不像刺客,是一个兼文夹武的货色哪敢痴心妄想有啥前途啊?”
高队长伸手拍我肩头一掌说:
“说话像人话做人还实在。”
我赶了几里太阳路热得汗水浸透衣衫来到了要上爬几十级石阶才进得了门的公社办公室,找到了骆泰祥。他见我一进门,便热情招呼坐下,把他自己喝的玻璃瓶茶水杯推过来嘴上说:
“你大概是张良吧,昨天下午一个部队上的同志,唔听说地区冷主任的女儿还来推荐过你说你是人才。晚上,县武装部蓝政委还给公社一把手打了个电话,你的情况已经引起了公社的重视。”
他见我没答话眨一眨眼睛对我说:
“哎,要是冷主任现在没靠边站,你娃子怕要走鸿运了。我也想起了,去年选拔工农兵学员,你的笔试成绩还是很突出的,不过,其他方面稍差了些。人会进步的嘛,你说呢?现在,你有什么打算没有?告诉我,不客气。”
“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继续改造自己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争取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多作贡献“不说大道理,说具体的事情“这些天在队里参加收割麦子的劳动,经过四年多锻炼,劳动技能与队上多数强劳力差不多,一般苦累活难不倒……”
胳泰贵突然岔断我的话亮了底牌:
‘望江小学一个女教师生小孩三年级’要找个人顶课’你愿不愿意加入教师队伍?”
我反问一句:
“是正式教师,还是代课?”
“代课。我们现在没有招教师的用人指标,再说就算有了用人指标还得要走推荐、选拔的程序。那样我个人说了不算代课我可以说了算。”
我客客气气地把玻璃瓶茶水杯放回他面前,不卑不亢地说:
“路书记,我真谢谢你的关心。到望江小学教书我可以考虑,不过我希望做正式教师,而不是临时代课。”
胳泰祥用指头弹着桌面脸上堆出笑容说:
‘好啊,请冷主任打个招呼下一两个指标到公社你的问题还会悬吊起?冷主任根子深老部下到处都有,还愁没人买他的账?退一步说,代课也比在农村出工下劳力强啊别人还在托关系做工作呢?先当临时代课教师挣个好表现,只等机会一到还不是有可能成为正式教师嘛。其他门路,也没有关门呀。再说,决定权还在县文教局还得去扳人家的下巴啦我这级小官想帮你一手还真有点儿力不从心。”
听到胳泰祥前倨后恭的冠冕堂皇的言辞,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杆卫被剥夺得所剩无几的自尊,便憋口气说出了绷脸面的大话:
“你这番关心我的话真还对我大有启发。其实’县里有关领导就给我指了一条可以当上正式教师的出路当时我犹豫不决现在看来,我还真应该做出一个选择。这样吧,如果那一条路还能够走通我就要求分到望江小学工作吧,这也是报答你和公社领导关心的一种形式。”
胳泰祥有些诧异举手抓抓后脑勺,站起身来主动伸出手对我说:
‘好,我等你的回音。另外,如果你愿意先代一代课明天就可以来上班,我这就拍个板。”
“谢谢,我这一次放弃不急。”
我昂首挺胸走出公社的大门俨如一个凯旋而归的壮士。人,一个有骨气的人从不以受人施舍为荣,因为那是自我作践。
时过境迁这会儿我顶替妈妈的工作’不再是扫脸面,是长脸面。妈妈哟,儿子懂得了你的良苦用心,是你为儿子准备了一条无路可走时的出路我不应该出于虚荣心,招致你的担忧。这一刻,我做出了一个明确的决断打算赶趟夜路回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