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春节我又赶到了农村。回城三五天,乡下两三月’不是城里留不住我是我在城里待不住以一个边缘人的身份在熟人的目光中磨蹭我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等到身处乡下,我仍然消除不了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的满腹惆怅,仿佛自己比所有的人的身份都要矮半头。
我为什么偏偏要走一条别人都认为自己走不通的一条路呢?为什么偏偏要去自讨得不偿失、不等式的付出呢?我在潜意识中感觉到自己渴望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而寻求变化的空间,农村比城市存在更多的可能性。可是,春节前后的两度回城,父母和何老师的话,在一定程度上狠狠打击了我等待着人生出现意外变数的奢望。我的退路抑或是我的归宿,已经遥遥可望地摆在那里了,像一个橡皮救生筏在讥嘲我的生存能力,像一个被虫咬过的红苹果在讽刺我的生活质量,这只能令我沮丧,令我自惭形秽。一大堆注定要虚度的日子与其消磨在熟面孔眼里不如消磨在陌生人眼里。所以我选择农村,因为那里有对一事无成的狼狈者更为宽容的环境。
等到大年十五后的第一个逢场天我到望江镇赶场,遇到平时不常打交道的魏胖娃他穿着一件裹得肚翘腰圆的军棉长大衣一把拉我到街边上说:
“张良我们交往不多,但是,我知道与你相处很安全,今天你不要赶场了,我到你的生产队打牙祭行不行?”
“可以啊,我家里没有什么可吃的,还是等我割点肉吧。农民笑话跨‘饿《农纲》’,我那儿真快成了‘饿农岗’,虽然写出来字样不同,意思相近,我吹不胀牛皮!
“你看我腰里缠着啥子?”
魏胖娃掀开棉衣,左腰挂着一只黄毛老母鸡,右腰挂着杂毛麻鸭子显然来路不敢恭维。他怕旁人看见起疑亮了一下,忙捂上棉衣。“我吃了你的脏货脸上不长鸡毛,就要长鸭毛丢不起脸啦。”
“哪一个人乐意丢脸?我取货的人家,个个该下手,不是公社干部家饲养,就是大队干部家饲养,而且都排得出他们几桩劣迹,越吃越解恨,你不愿分享?”
魏胖娃压低嗓门和我说话那脸上当然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得意。
“无功不受禄我还是吃自己的泡咸菜下稀饭过得踏实。”
魏胖娃见我急于脱身’一把抓住我说:
“张良,你别走,我还有消息告诉你许澄清自杀了,大年初一的早晨。”
我惊得双脚钉在地面望着他说:
“真的?”
“腊月二十五许澄清回到生产队以为年终决算多少有些进项。殊不知,生产队不但分不到钱拿不到粮相反,要他还清记在簿子上的历年挂账。大年初一,许澄清煮了一锅社员用来喂猪的牛皮菜汤,咽不下口在红木雕花床的蚊帐横杆上吊死了右手死抓着平常挂在脖子上的那块木牌紧扣胸口,左手掌心里捏着三枚一分的硬币。他可真是横下心找死曲着的双脚垂下来就可以触着地面他却硬是宁死不求生。”
我知道消息属实,忙问:
“怎么没有知青来报信呢?”
魏胖娃点燃一个烟屁股,面容悲悯:
“他的身份贱,生产队连家属都没通知,只是请公社公安员来勘査了现场留下记录,当天就用一床草席裹尸挖个土坑草率埋葬了。他屋里的家具除了那张上吊的红木床全部被人作为断绝户财产搬光了。”
我听完叹一口气说:
“这个许澄清呀,看别人的事情一清二楚,自己的事情偏偏就一团雾水,硬是看不开。论理说他平日为人热心仗义、乐观、善良,死也不愿连累一个爱他的好姑娘’却说走就走一走就不回头了。其实,他到哪一个知青家会吃不上一顿饱饭呢?只要米缸里还有口粮哪会饿着他!好吧,按你说的办我去打两斤酒你再去通知几个知青,先去给许澄清垒个像样的坟,再立个碑’最后才一起到我那里吃喝,好不好?新历开年没有好消息,旧历开年又是坏消息,这一年真是糟糕透了。这样吧,我回生产队刻块石碑,你去约好人再来叫我。”
魏胖娃二话没说,把悬在腰间的家禽取下来硬塞到我手中,不容分辩地说:
“你把鸡鸭带回去又不是你出手捉的吃大户不算伤天害理。”我生怕旁人生疑,忙示意他扔进我背着的背篼里再扯两片路边的白茎芋叶盖在上面,嘴上揶揄着:
“即使你是盗亦有道,也该注意一下影响你自己躲躲闪闪,偏要我一路招摇?不仅把我牵去卖了还要我帮你数钱我不太冤?”我急匆匆地赶回生产队,在猪圈边找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弃用的条形青石板,搬到池塘边冲洗干净再到邻近农家借来铁锤、钢钻把石板毛边修凿工整’然后用墨笔在石面竖写两行字:
这里沉睡着来自远方的知青——许澄清,他名字和他的善行会被许多人记在心里。
我一钻一锤地把凹字刻好再取来红色油漆一笔一笔描上字印,等一切工序完毕,石板上已滴满了我的汗珠和泪珠。我呆呆地望着自己制作的石碑仿佛面对着许澄清的熟悉面颊。如今命运用一记狠拳击倒了他,他的灵魂离开勒索着肉身的绳套而战战兢兢地远去7让活着的人感受到一种悲不堪言的凄楚和不胜风雨的孤单。我自己的人生终结会是怎样的形态呢?我是不需要碑和坟的人,不妨效仿顺水漂浮的黄叶,任凭波涛摆弄,死去不留痕迹,身后不留名声。谁也不再提我的平庸姓名谁也不再揭我一事无成的陈迹伤疤,如同我根本没在人群中出现过无论是谁爱我也罢,恨我也罢,全都虚化入不可视听的无穷空茫。
等我们一群知青来到云峰公社蟠龙三队,向一个手提着拾粪箢篼的老汉打听,他头发花白,门牙脱落,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他的坟就在住家背后坡上新坟堆,好找。唉看他人也不算讨嫌为什么偏偏要去听敌台,要去投靠美帝、苏修惹得各层干部个个毛焦火辣,日子还过得轻松?真是自找虱子爬身还不吃苦头?”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坟堆小得可怜,恐怕红土块刚好能掩埋住遗体,简直是随随便便地糊弄死人不曾抛尸露骨就算蒙混过关。唯一可以称道的是坟头上压着的一个用锄头铲的草土饼它如同一顶华贵大帽子扣在孱弱的坟堆上,这不甚般配的讲究格外别扭。最不堪人目的是坟堆显然被野狗的脚爪扒过,留下的深坑已经暴露了裹尸草席的边角我触景生情鼻子发酸把石碑放在地上,转身下坡去向靠近的一户农家,借来箢篼、锄头,发动到场的知青一齐动手,添土垒石把坟体加高固牢。
在这不敢燃香焚纸祭拜亡灵的火红年代,我们忌怕引火烧身,只好在竖起墓碑前放了大半瓶烧酒、一只盛满的酒杯和两支点燃的香烟,再看四周无人,便轮流下跪对坟堆磕了几个响头。我立起身来举杯敬坟酹酒泼地,略加沉吟,口出一阕难登大雅之堂的《满江红》。
天妒英才,春料峭,花殇二月。荒山泪,寒烟薄酒,残阳碑阙。不惜累身肩道义,无私肝胆藻冰雪。问苍冥,曲直竟倒颠,淆黑白。
襟抱意,言尤切,空许愿,枉诬谑。觅乡关何处,孤魂长夜。大野萧萧风逐草,杜鹃郁郁云翻血。路难行呼万千知青,同心结。
我吟诵方毕,冷不防魏胖娃突伸双臂搂抱着我,痛哭失声,抽泣着直说:
“我不懂诗词,但我通人性,懂人情。你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也说出了堵在我喉咙里的话。许大哥死得太冤枉,你是好人,你是信得过的朋友,你会有好报……”
我轻轻一拍魏胖娃的肩头慢慢推开他,若自言自语:
“我们情同手足,平时得到过许大哥的好多关心,现在他说走就走连一声别也不道使人觉得春天还不如冬天。”
当此之际我低头一看,山坡上的地表上冒出了许多油嫩的浅草芽它没有引起我的惊喜更没有唤起我对新春的期望。相反,觉得它像愁芽,不理睬它要躲避它,全都无济于事。这些愁芽’你拔不净它你抑制不住它,总是把你积极的进取心,牵进消极的漫无边际的惆怅意绪。我少了一位朋友,添了一份孤独,面对艰难的人生,我有折臂之痛更觉得自己力量单薄,自己的意志脆弱,自己的生身渺小。油绿色的凄清满山遍野地蔓延我的脚步深深陷人悲愁的汪洋。
夜晚几个望江公社的知青团聚在我所居住的茅屋里,狂餐白水鸡、爆煎鸭,一大碗烧酒在彼此的手上递来递去把酒水、鸡鸭肉大口大口地吞下肚肠仿佛它们是仇人不咬碎嚼烂绝不解恨。在大家的眼中,魏胖娃似乎不算盗贼,相反是值得佩服的功臣,那些土皇帝平时白占了不少农民和知青的便宜让他们吃点哑巴亏、窝团心火算什么呢?我喝得有几分醉意便提议道:
“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诸位谁的嗓子好唱支知青歌助兴。”魏胖娃接过话头说:
“讲啥子声音好’黄牛叫也可以,就唱《偷鸡谣》一人唱一段,我带头,酒碗传到哪个手上哪个跟着上。我过了是李二娃,李二娃过了是王麻子王麻子过了肖边花儿上张良上二轮。大家都要表演一番,不要冷了场子。”
说着,魏胖娃果真大喝一口酒,爽快开了头。他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曲调幽默地活灵活现地再现了知青夏夜使坏偷鸡的场景。
深夜村子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蚊子在嗡嗡叫;
走在小路上心里嘭嘭跳,
在这紧张的晚上。
接着唱的李二娃用筷头敲着桌子边,一脸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儿。
偷偷溜到队长的鸡窝旁,
队长睡觉鼾声呼呼响;
鸡婆莫要叫快点举手抱,
在这迷人的晚上。
王麻子用手扯着下颔的胡须茬,嗓门果然如黄牛,惊得我忙提示他压低嗓门。
醒来的队长你要多原谅,
知青的肚皮实在饿得慌;
我想吃鸡肉我想喝鸡汤,
年轻人需要营养。
到了肖边花儿接招的时候,他长得斜眉吊眼恰好强化了艺术效果,乐得一屋人捧腹大笑好久直不起腰。可肖边花儿却是一脸正经的装怪,不苟言笑地重复了自己轮到的唱段:
从小没拿过别人一颗糖,
捡到钱包都要交校长;
如今做了贼心里好悲伤,
怎么去见我的爹和士艮。
魏胖娃听见肖边花儿把歌词的最后两句反复重唱不休,顿时来了火气,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开口骂道:
“肖边花儿,你他妈不要指桑骂槐,故意来戳老子的短处。老子偷的户头,绝对是农民大哥见了面都恨不得朝他脸上卩土泡唾沫的土皇帝,比队长更威风,一跺脚山堆堆都要发抖老子偏不怕事!你给老子装啥子正经,要去点水?不瞒你说,老子还想放火烧几家富得流油的人家的大院呢,你去种祸,老子不怕事闹大,也敢铲除汉奸!鸡翅膀两个都吞下了你的肚子鸭脑壳你又抢了先手塞进了喉咙,你的臭嘴还堵不到?你阴阳怪气地唱几句你显示了自己的屁股白,就算品德高尚?你给老子是先当婊子后立牌坊,要表彰自己贞节,呸!记得吗?我提醒你在前天晚上你是不是还出门摸夜路掐过一大把你们队妇女队长家的自留地里长的豌豆尖儿?当真是汤面吃进了肚皮现在化成了黄金屎条儿别人抓不住把柄,你就可以指天赌咒不认账’假装正神来羞辱老子一场!”
肖边花儿听得脸上挂不住,一捋衣袖站起身准备出拳我慌忙站过去把他按回板凳上,直是化解说:
“肖大哥酒桌上的气头话,你不要认真。魏胖哥有口无心你不要见怪快消消气,大家酒醒了还要做朋友。再说,今天算是魏胖哥为了许大哥的后事请的客一片大好心呀千万不要弄得不欢而散。都是知青,平时看不到出路还不可以说点儿出气话?”
魏胖娃听完我的话,主动走到肖边花儿面前,拱手认了错,很快相互握手言好,总算没有再起纠纷出门时依然个个满怀豪气。
由红梅花朵预报的春风,从冰雪覆盖的荒原吹来越吹越近越吹越暖吹绿了山岭吹开了百花却没有吹暖人心。那天我打开缝隙透光的柴门,眼前视野昏蒙,天空飘洒着冷冷的细雨清风拂面一缕凉意直透心窝。我猛然想到这日子又是清明节了,那位深得人心的政治家已经去世快整整三月,百万群众在十里长街顶着寒风目送灵车缓缓西去的撼心场面,堪称泪雨洒满地,泣声如海潮。人们的爱与憎早在无言中分明,一双泪眼就是一颗心灵的宣言。我扛着锄头走上青山之前,跪在地上,面朝北方,向那位依然活在人心的伟人磕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响头,把自己的敬意与思念表白于无言。
我不分朝朝暮暮地沉默着劳作回到茅屋便沉浸在演算数学题、解析化学方程和揣摩物理公式的自娱自乐中。眼里看不见的将来和心儿无法亲近的现实,使我的注意力由外向内,开始注意改善自己素质无论生存的空间是在哪里,人都不应该平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