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替妈妈工作的手续没费多大力气就办成,这时,城里同情下乡知青的大有人在。虽然我没有荣归故里的光鲜脸面,却有祖德福泽后人的宽慰。我这样的学历是不被用人单位看好的,教育局人事股的负责人在我报到时,开门见山地告诉我,顶替不等于父母哪个岗位退就在哪个岗位上用人的缺口主要在乡区基层问我愿不愿再回望江区教书我当即表态愿意。
接下来,我在县教师进修校参加暑期师资培训班,进行上岗前的素质培训。在乡下四年多时间里我几乎天天望读书却从没有自己去教书的思想准备。现在读书机会一来,居然是恶补小学教育的基础知识,课程是从拼音字母和加减乘除法学起真让人傻眼。巳经扭曲了的人生,必定要走扭曲了的道路。我走进校门原本打算痛饮一桶水,现在限量只供给一杯水相反倍加唤起我对知识的饥渴感,因为,这种学习实际是对基础知识的复习。
上第一节课时候,我走进课堂惊讶地看见刘芳坐在教室里朝着我微笑。我靠妈妈,她靠姐夫,都不是凭自己的真本事跨进校门,八两莫傲视半斤,五十步休取笑一百步在不产生英雄的年代,彼此俱成了俗人。等辅导员宣布班委会组成人员名单时,代理班长和班临时党支部书记都是刘芳担任,因为,她是班上党龄最长的学员,又是校教导处的副主任,而我不仅在教师进修班归她统领,到工作单位还得听她的号令,是班上最不起眼的白丁学员。遥遥站在党组织的外围,我的身份比其他学员矮了一大截,面子灰溜溜,心情酸溜溜。每逢下课铃一响,我立即躲闪,急匆匆溜出教室怕和人交流怕被人摸底。倒是刘芳主动关心后进学员,一见面总是她先打招呼。我当初只想和骆泰贵斗气却没有想到会一头撞人在劫难逃的窘境还没到单位报到已经和她凑成了一个教师进修校的同班学员,一脸掩饰不了的尴尬真是百般无奈不好消受。
教师进修校建在背靠县城的一匹坡上,围墙内一片林带穿插一排校舍而一排校舍背后又是一片林带从下到上竖叠着由低渐高四个林带、三列校舍。风景是髙处更佳。我手握着一卷新版的高尔基的《我的大学》走到鸟语啁啾的桉树林中,倚靠着一棵最大的桉树展开了书卷。我捧着这本可读性强的书,心神伴随异国的流浪汉去渴望去探寻,去碰壁去共享妙不可言的求知乐趣把身边的世事淡忘得一干二净。
“张良,你这人好难找,我从坡下找到坡顶,幸好你还没走出校门。”
我听出是刘芳的声音,目光盯着书页没抬头就回答说:
“班长你找我有事?”
“有啊!”
“说吧,我听着。”
“你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我们是同班学员,连心平气和的交谈的缘分都没有吗?”
我把目光离开书页,站起身来望着刘芳,见她眼圈有些泛红,变软了口气说:
“班长你见外了,我不是态度不端正,以为你是随便打个招呼,所以没引起重视。”
“我们还是坐下来谈吧刘芳摸出手绢摊在地上坐了下来,继续说道“班委会还差个文体委员,我知道你适合你愿意接受吗?”我面向着她靠着一棵桉树坐下来:
“我是七一级初中毕业,书没读多少学历太低再加上只是一个共青团员,当班干部服不了众。”
刘芳睁大两眼睫毛扑闪着:
“你是自卑。”
“班长,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是存在决定意识,骄傲和自卑是人的社会地位和自身实力的直接反映。我的举止言谈,以及做出的选择,都需要与自身条件和所处环境相称,这是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
刘芳拾起一片地上的落叶,用指头扯碎,叹一口气说:
“你当初不理我也是这种类似自卑的原因吗?”
“不,不完全是。班长你真的很好,在大家的眼里都会看得到你真的很好。那时,不,即使是现在,我们都还年轻。尤其是那时,我的内心深处除了对将来的渴望,还有对前程的惶恐。因为在我的眼里,或者是我看到的生活戏剧里,迎接自己的长路是以风雨泥泞为舞台背景的,我的肩头既幼稚又乏力,连自己的命运都担不起能拖累一个绝不应该拖累的人吗?况且对人生的情感的理解,需要以成长来铺垫甚至以磨炼来纠错,有一个不短的也是合乎情理的过程。当我还在成长的时候,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我觉得不可以冒昧去折一个花蕾’贪心去摘一个青果。”
刘芳吐了口气淡淡一笑:
‘那我们之间真不可以比友谊更进一步吗?假使你遇到一个你自己认定不该错过的人,于是乎急于想抢占先机,并付诸行动,很可能还为它碰了壁,闹得很伤脸面很心痛’你会为此后悔吗?”
我脸上有些发烧:
“我想换了是我,我不后悔,人生的很多行动的起始时间会很难预料,把握住结局也很难。况且,我也许会想到,那人其实并不反感我,让人恼恨的拒绝的最终答案,是出于对他人负责任。被无情掩盖的情义,虽然它黑如煤块被认定有一副黑心肝。其实假使遇到火苗它燃烧了起来,就会以一团照人的烈焰证实一颗心灵的光明内在。对这信不信由你!”
刘芳摊开两手半解嘲半无奈话中藏话:
“也许信,也许不信,也许连也许也没有只是个永远无解的方程。啊,我们换个话题说说你参加教师队伍自我感觉如何?”
“说真话?”
“真话。”
不出来,哭不出声。”
“原因?”
“该读书的年代,遥望校门进不了门,如今却滑稽地成了教书老师,我不仅怕误了自己,更怕误人子弟。”
“你知道吗?现在望江小学还有小学加减法都不会算的算术教师教学生的加减法是二十进位大概是引进了外星人的计算规则。还有的语文教师,教大家耳朵都听出了趼疤的流行口号‘农业学大寨’,还把‘大寨,教成‘大寒’。当然,这样‘柬埔寨国王’便顺理成章地读成‘东埔寒国王’。例子不胜枚举,学生笑痛了肚皮家长气得七窍生烟,在大街上骂娘到学校拍桌。你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与这样教师相比你既算才高八斗,又算学富五车。纵然你把自己当做学业未成的童子军,当鬼子打到家门口,照样得生死不顾地上战场救国难。过去说教育救国我不懂,看到现在的师资状况和误人子弟的严重后果,如果说国家的未来离不开教育还是有道理的。”
我听了刘芳的一席话,心中一热:
“我说自己没有翘尾巴的本钱,不等于说我学习和工作不尽心,不尽力。你这话使我倍受鼓舞,欣慰自己受任于‘顶替’之际,庆幸自己奉命于败运之间我的《出师表》呈递给班座了。不过,文体委员一职我还是不接受为好。因为你了解我其他学员并不了解我没准这里还藏龙卧虎,还是由同学们选举产生吧。当然班上要开展文体活动,任务摊下来我不会不识相,肯定会积极配合。但是,这并不意味需要担任一个职务还是让学员们逐步了解我,认同我,你千万不要去推荐。以后,我很有可能到你所在的学校工作那时同班的学员会以为你拉小圈子造成不良影响这有些不好算我求你了‘好吧,让我们按教学要求相互交谈讲普通话’像文艺表演那样,要进人剧情这样学习更有收效。”
我当即改用普通话回答:
“那么班长您先说吧。”
“你我相称,可不可以将‘您’下的‘心’摘掉或者互称姓名?”1,把您的心留在我的心,不再挂在口上剩下一个‘你’字,千万别埋怨我不礼貌摘下了你的心。其实我这人不多心,做事每每很粗心胸中常常是空心。”
刘芳扑哧一笑’接过话头:
“你这人贫嘴不说,还真好狠心。我宁肯你摘了我的心,不愿意见你不长心没良心。”
我听出了刘芳话中的弦外之音知道自己逞口舌之快,被她暗刺一句忙借台词化解:
“我这人有一颗发育不良的心外表是粗心内里是空心没有欢乐没有悲伤。要是换一颗整日波涛翻滚的愁心啊浪花飞溅涟漪不止,让人坐卧不安,无法平静那才真是苦不堪言0哎,要是那样,踏上迷茫的人生旅途一双脚步该有多沉重,你同情一下弱者呀!”刘芳闻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用川腔说:
“但愿,你这话有三分真实,那七分虚假也情有可原,免予问罪。”我依旧用普通话作答:
“真真假假才构成了一幕幕精彩的戏剧,如果是事事较真,世间多少人泪水或许会流淌成一个伤心太平洋,可以漫进皇宫大殿的门槛把皇帝的龙椅漂起来。真是那样天下的人倒会同情我,骂你较真太狠心呢刘芳双颊露出羞涩宛如三月的粉红桃花她低声一句:
“你今天的普通话答话算可以及格打九十分吧。好了,我要回教室一趟,还有其他工作要处理继续看你的书吧。”
望着刘芳身姿婀娜的背影,我觉得她有几分似《红楼梦》中的薛宝钗,而我并非只念木石前盟的贾宝玉,倒有几分似踏遍坎河世路、频频品尝事与愿违苦头的髙尔基笔下的流浪汉。在那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力的生存场景中,谁不悲叹人生如戏,又不甘像戏子那样游戏岁月,枉留多少遗憾。
刘芳是住校生我读的是走学,最后一节下课铃声一响要是班里没有事前安排的活动,我会很快像一阵风烟消散在教室里。今天是周六刚走出教室门刘芳就追上来叫住我:
“张良,你家住县城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是请我到你家里吃饭还是带我在城里转转随你的便。”
她上套一件短袖圆领的白底蓝条的海魂衫,下穿一条黑色的褶皱裙脸上焕发容光,乌黑的眼珠喷射挑战味。骤然临之,我有些手足无措。答应吧,与她在城里转一圈,到底年龄相当,谁不认为是谈对象的恋人呢?带她到家里,妈妈不猜测她是上门相亲的准媳妇?
左选项,右选项,我先前都没准备好。拒绝吧,这也太没有绅士风度,说是丢她的脸,不如说是丢自己的脸。我略一沉吟,便爽快地说:“走吧路线由你挑,你说怎样就怎样。”
刘芳狡黯地眨眨眼睛说:
“违心事就不要做啦,诚心诚意地邀请我去吃顿晚饭,虽说是请帖可以不下态度却不能含糊我到底是你的班长啊你说是不是?换个人巴结我,我还不领情呢。”
“就算你到我家去视察,去登门家访吧!这个世界真太小,我到哪里都免不了遇到你,是不是?我在生产队种植的梅林,你还是特邀的技术指导呀。别人请不到的人我今天能请到,脸上有光彩。”
走出校门,刘芳看看腕上的表低声说:
“张良’其实我是试探你现在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我到你家里看一看,坐一会儿,不用吃晚饭,那太麻烦人我自己也别扭。”经过几年东撞西碰的知青岁月,我的脸皮早长厚了有意调侃:“大班长也有害臊的时候?你不是常说共产党员是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我家总不会有老虎咬你客什么气?”刘芳正用眼光扫描路边房屋,闻言身子旋了三百六十度,回答:“我不客气,倒怕讨气。没准人家会板着面孔,向我这不速之客鼓白眼鼻孔里喷的是冷气呢。”
我有些来气,顶她一句:
“你胡说,我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包括大院的邻居都是有修养的人,怎会对你不礼貌?我倒担心他们把你看成上门媳妇热情得过分了呢。”
“哎哟,心里有点儿发毛了吧?半路轰我走趁早!”
“我偏偏要引狼人室,闹得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
刘芳在我的背心上轻砸一拳柔声说:
“这还像个男子汉,不过,我今天是好奇,可不是别有用心。对了,需不需要,给你的父母买一点见面礼,我可是有月薪的人呀。”
“客套什么?回到学校谁料到你会不会搞秋后算账你的言语稍来点分量足够我喝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