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的那只随波逐流的摇晃小船已无从寻觅。可她说过的话,她指头拈过的野菊花香依然声声在耳,阵阵扑鼻。我长叹了一口气,迈步向小溪的下游走去。
到了江边包围江中岛的密密芦苇又开始绽出雪白花絮当一行大雁掠过头顶飞越前面的高耸山巅更让人切实感到时令进人秋凉。我模仿去年冷梅的做法,召唤来了曾经搭乘过的那艘江水冲洗干净的粪船却遗憾这次登岛没有了引路人,不再有一个美丽的身影伴随。
踏上江中岛晚霞染红了一片芦花景色美得如一场凄丽的梦。哎,又是一年秋,又是一场别,心间蔓延挥之不去的孤凄。岛上知青点的坪坝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六张八仙桌摆上的食品是煮熟的白粒甚谷、切成瓣的红瓢西瓜、煮成汤的黄瓣南瓜、淡绿色的水鸭腌蛋等,它们都属于岛上的知青们自种自养。等大家按自助餐的形式自由挑食填饱了肚皮,撤了碗筷的饭桌又三三对拼摆成了一个长方形,桌面分左中右放着三盏马灯,客人们人挨人地坐在围着桌面摆的条凳上。此时,天上升起了一轮浑圆的月亮。岛主赵振东打开一条经济牌香烟一包一包地扔给要抽烟的男知青,末了他扯开剩下的最后一包掏出一支烟划根火柴点燃,猛吸一口举目环顾大家,说道:
“我今天约大家来,心情很矛盾。最初,我是想放不放弃这次机会完全听你们的意见,由你们决定我的去留。但是在今天早上我收听收音机,那一个看不到面孔的人,滔滔不绝地朝我耳朵里灌输了一番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理论说实话我没听懂显然文章撰稿的逻辑思路不严谨。他文理不通,我领悟力有限,我质疑自己的肩头能否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甚至怀疑自己能否把握自己的命运。于是,我又有些动摇了,几乎打算接受平澜公社党委、革委给我安排的出路,到我读高中时并不打算选择的重庆大学去读书也就是扮演一个工农兵学员的角色。这样,我算如愿以偿,真的高兴了吗?说实话,我高兴不起来。我是重庆三中高六六级毕业生,在校成绩排序从没有下过前五名,那时我高考的第一志愿将会填北京大学物理系。随着一场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吹来,我想跨进的大学向我关闭了大门。从1968年起,我来到平澜公社中顼岛进了这所没有围墙的大学。20岁下乡,一去7轮春秋,你们都可以知道我现在多少岁了。按常规看,一个人属于学生时代的所谓金色年华,我早已流失得一无所有。假使不离开农村,谁能告诉我这一辈子会有多大的作为?这些年追求过了,苦斗过了,人生理想似乎老是若即若离,奋斗目标老是似实似虚,我实在不甘愿在中坝岛上如此这般的了却自己的一生。我这一走,你们不会指着我的脊背骂娘吧?所以,我今天请大家来给我把把脉,该走,还是该留?我真诚地说,我会很重视你们的意见甚至可以把最终决定权交给你们。”
“赵大哥’你该走,你对得起大家’对得起社会,在这屙屎都不生蛆的荒岛上过下去埋没了你的才华。”一个不知名的知青率先说话。场内一片七嘴八舌的话音:
“对,该走,口号不能当饭吃。”
“我们是社会的替罪羊受的欺骗还少吗?”
“傻瓜才肯留下来!”
这时一个身材瘦小但结实的知青一个倒旋跃上桌面头向下、脚朝天地以手代步绕场移动,口中直咕哝:
“我提醒赵大哥,现在看问题要从头到脚颠倒看。当年,我们怀着‘故乡诚可爱,理想价更高’的抱负,让人哄骗着敲锣打鼓地推向了农村现在,应该换种说法是‘若有自由路,二者皆可抛’。抛掉空洞无用的口号能突围一个就突围一个,这是保存有生力量,为国自珍呀!”
等小个子跳下桌子,坐回原位场内一阵鼓掌叫好:
“说得好’赵大哥你该走,该走。”
“留在乡下哪是干革命啊?不仅蹉跎了青春岁月,实际上才真正是于国于家无益的不肖子孙。”
‘尔大家关心,”赵振东动情地站起身先弯腰深鞠一躬,然后,抬起头来说下去,“不过,我还是想了解多数人的看法。同时,在做出最终决定前我需要一些提示、一些鼓励。这样吧,主张我留下来的大胆表态,请举手!”
赵振东眼光一扫全场见无人响应迟疑了片刻才张口:
“主张我走的请举手。”
赵振东见场内举手如林,感到有些意外话音带着感伤:
“大家全都举了手,一边倒的意见,主张我走。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可惜我分辨不出大家举手表达的真实含义,是鼓励人去征服命运还是规劝人去顺从天命。难道这些年的求索是白累一场,最终周而复始地转一个冤枉的大圈圈还是需要回到自己出发的原址?常言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却觉得这一回头不是想象中的岸,而是黯然神伤的黯。我们一腔热血追求光明与幸福,不惜为实现理想牺牲自己的一切,甘愿去经历种种磨难,到头来理想变成了幻想,满怀扑空的惆怅,远非一个叹字了得。说实话,我对足下这块贫瘠的土地和折腾过皮肉的劳作已经产生了难以割舍的莫名感情真到离开的一天,还有一些类似告别故乡的依惜。我简直像一个溃败下阵的逃兵,没有一点儿光荣,只有伤痕累累的遗憾。我甚至感到自己踏上一条所谓的回归路,下脚如踩着一团浮云像陷进了一片沼泽心里总是不踏实产生了一种害怕坠落下去的惶恐。这些年,光阴轻掷,艰辛太多’使人平添何必当初的感叹!这一走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有一天我会不会因为一个不明智的选择,发出热泪沾襟的悲叹?我不知道,无法回答自己。不过有一点我可是明确无误的,无论走与不走,与诸位的患难之交我都会珍惜一生,没齿不忘。”
“我也要离开了换句话说是不离开不行了,我是到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我是初六七级毕业生下乡也是七年了,年龄也不小了。我有很多话想对大家说,又觉得难以启齿。我还是给大家唱一首歌吧,也许有的知青还不熟悉它叫《送别》历史上的校园歌曲。”说着,张羽把随身带的扬琴摆在桌面上击响琴弦,尚未张口已泪如下雨。
待张羽嗖咽着一曲歌罢,赵振东一席话打破了沉寂:
“或许,在大家的心目中我和张羽是被招安的投降派,在上山下乡的道路上半途而废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可大家又想没想过,我们留给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的真实印象究竟如何?实际上,它极可能是肯定与否定纠缠不休的矛盾统一体,说穿了很难分辨对我们的肯定和否定孰轻、孰重。因此与其说我们是被招安,不如说我们遭受一场另类的挫折,是人家对不受欢迎的人一种颇有艺术地驱除,或者是一种漂亮的送客形式。不过,我和张羽虽然下乡在不同的公社现在走的又是不同的城市和不同的学校我们却都可以毫不惭愧地说:我配得上拥有这样的机会。我们有良心,凡事有纯洁的动机,下乡七年的政治表现和劳动表现经得起时间检验。也许,在大家眼里,这一刻我比你们更幸运。其实我扮演着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荒诞角色表面上我们可谓风风光光,其实是跃马挺矛与风车搏斗过一场的堂·吉诃德式的凯旋。可谁知道,我们捏在手中的这枚别人赠与的果子,慢慢咀嚼真是苦、辣、酸、甜、麻五味俱全,局外人还会骂我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在这里,我毫不掩饰自己怀抱愧疚,即使想发扬风格学当一回雷锋,却无法把这一份享有的机会转让给另一个允许我乐意选择的对象,这是一个难以扭转的尴尬结局不过,我坚信你们都会有自己的将来一个美好的将来。历史如戏剧总会有出乎意料的情节,不然这个世界就平庸得俗不堪看。应该变大家都该变谁先谁后是其次,并不重要。”
听完赵振东一番剖腹明心的话语,我激动地站起来说:
“尽管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我没有什么将来可言但我支持赵大哥的观点。因为,我深深知道赵大哥和张姐是靠自己积劳、积功、积德修成的正果,值得我们大家敬重,甚至于仰视。同时,我还深深知道人生机遇的难逢,难捕捉。在这里我为了对赵大哥和张姐能重享学生时代,表示诚挚的祝贺把自己最近反复读过艾·丽·伏尼契着《牛虻》后写下的一组算是心得体会的诗歌选两首来朗诵给大家听一听‘好啊我下乡随身带的书除了四卷雄文便是一册{牛虻》。在你朗诵之前我想问一问,你为什么喜欢这部书,为什么有那么多知青喜欢这部书?”赵振东续上一支烟,感兴趣地插话。
“赵大哥,这个问题我肯定没有你理解得深透,我想大家更乐于听你发表高见不如你先抛玉引砖。”我反问一句将题目返还给赵振东。
赵振东吐出一串烟圈’又挥手拂散烟雾,笑着答话:
没将住你,反让你将住了,就我先说。我喜欢这本书原因有三点:第一,我非常喜欢书的作者,她和革命导师恩格斯、俄国大思想家普列汉诺夫、被十二月党人唤醒的作家赫尔岑、流亡伦敦的俄国民粹派领袖克拉普钦斯基等人都有过直接的接触与交往,是一个受到生活在身边的革命志士的高尚精神哺育的很有才华的女性作家而且她还亲身经历过不少革命斗争的严峻考验第二,可以兑《牛虻》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母体或样板在后者书中不难发现受到过前者影响的明显痕迹第三《牛虻》的主人翁是一个拒绝欺骗与愚弄的热血青年他在幻灭中觉醒困顿中奋起磨砺中成熟患难中坚强,能够把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对战友的忠实、对爱情的忠贞化作对敌人的冷酷无情。他服务于人民,服从于大义,热情面生,从容对死,是有血有肉的顶天立地的可敬英雄。”
“说得好。”场内有赞叹声。
“你的读后感可以告诉我吗?”
赵振东犀利的目光向我射过来。
“作为年幼的一个小兄弟,一个下乡三年多的知青,我照样饱尝了无路可走的凄惶、无话可说的别扭、无人与共的孤单。一本好书是相见恨晚的伴路知己我觉得书中的革命志士已经成了隐身的朋友,7欠远的朋友。牛虻原本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儿,在生活重压下却从不屈服他不仅能够战胜自我的弱点也是能够笑傲忧患的坚强战士。这就给像我这样的知青以极大鼓励使我产生这样的想法你可以像牛虻一样在幻灭的废墟上重建生活,你可以看到绝望尽头有黎明光霞,你可以在最艰难的环境忍耐下去,直到成功。所以,我相信自己能够成长为无愧于时代的新人。至于《牛虻》这部书的本身,我以为刻画最好的人物当然是牛虻,琼玛与蒙太尼里稍次之大概是这位女作家的审美态度、人生阅历、个人擅长和描写才能所决定的吧。书中逃亡十三年的牛此再出现时,称得上页页精彩。牛虻对琼玛刻骨铭心的爱情令人动容他看到夕阳时那张变得异常苍白的面孔没经历过人生磨难的读者是难以理解的。现在,我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太阳落山时会选个僻静的望点,用眼睛贪婪地盯住天边的血红残霞,尽管夕阳带给人伤感,但那份凄美总让人挂牵、依惜,好比易逝的青春,好比追不回的往事。”
“说得好我有同感。你朗诵诗歌吧,我们洗耳恭听要不要掌声欢迎?”张羽用手指轻轻拨动扬琴弦一对眼睛笑眯眯望着我。
我连忙摆手告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