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我们胳膊肘拗不过大腿,心里冒火于事无补,干脆不提它了。”我有意平息他的怒气,竭力转移话题。
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继续说下去:
“老子有气,偏要说,封不住口。是不是?他们中不少人巳经堕落,根本背弃了入党誓词,喊共产主义口号充其量是还挂在嘴皮上的金字招牌。这些人,不,这些畜牲,其蜕化变质的程度让人吃惊’早就不配撕谓的人民公仆,是彻头彻尾为个人、为家庭、为家族、为自己小圈子里的人措好处的政治扒手。这些穿上官服的畜牲,结成了利益上攻守同盟,又是各把一道关口的大小当权派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串通一气狼狈为奸。他们像自己平时表白的那样是狠斗私字一闪念有大公无私的胸怀呢,还是有为解放全人类牺牲自我的革命情操呢?都不是。他们已经成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沉沦不,是在滔天洪水中泛起的社会垃圾。”
我见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忙把门掩上对他说:
“王老师,小声一些,隔墙有耳,快消气,吃菜!”
王老师不再说话,闷声夹菜喝酒。我却想到了十月革命前夕俄国彼得堡不少居民搬家时,喜欢雇佣由狱吏押送的囚犯搬家。这些囚犯穿着灰色的衣服,脚上拖着沉重的铁镣,满面倦容却文质彬彬,具有很好的修养。囚犯们小心翼翼搬动家具,从不碰坏家具和碰伤人,能给雇主提供安全放心而又优惠优质的服务。所以雇主往往躲过狱吏监视,悄悄塞给囚犯一点儿充饥面包或零花钱,有时还会帮助他们给家人投递一封信件。在这里,罪与非罪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与坏人概念完全颠覆。而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不少冷伯那样的好干部,不也成为了劳动改造的对象?要干部人人都像冷伯那样具备推己及人的坦荡胸怀显然不切实际……
这时王老师瞪我一眼,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大喝一口,才说:“你知道吗?这次全公社共有九个大中专的推荐指标,雀山大队走了两个除去有两个大队打光脚板其他一个大队走一个’都不是无背景无后台的普通人家子女,尽是些横行走路的螃蟹货色。你真不生气?你们队熊壮是公社书记王向贵的小舅子,小学课本都没读好就直升大学,安排到了四川农业学院,‘出类拔萃’呀!据说熊壮嫌他上的大学带了个‘农’字还想挑肥选瘦。刘家芬是你们大队支部书记刘正旺的侄女当然也漏不掉,安到了地区师范学校读书。他们的德才表现说好就好乌鸦都会说成凤凰,自然远远超过你啰。我不仅仅是为你们一批真正有才华的知青打抱不平也是看不惯他们搞得太乌烟瘴气,是非成了诡辩,摆在桌面上人家都有理由现今的社会已经没有公平,而你又很难抓到把柄,只抓到一把不见痕迹的空气。教师子女就有十来个插队在望江公社一个也没有推荐,我在心里窝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王老师刚说及问题的实质说着、说着身子一歪,头脸倒在桌面上睡熟了发出一阵鼾声。
我把王老师扶到床上躺下,用竹扇驱走蚊子,为他搭上被单再放下蚊帐把边角塞在凉席下扎好,然后,满腹惆怅地走开。我想骆泰贵恰恰是利用了人之皆有的私心来大做谋篇阴险的文章把一支支毒箭射向他怀恨在心的大多数下乡知青。同时他借此笼络心腹培植党羽,还在上级面前讨了个大乖巧真可谓一箭三雕。
我卸下茅屋的门板,把它扛到屋外坡下池塘边横放好。接着,我取来锄头铲出一堆草皮,燃起一堆熏蚊的烟火堆。躺在山野,睁眼欣赏了一会儿夜空繁星,我呼吸匀称地进入了梦乡。
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汪洋大海,我在一只无底的泥船上使劲划着搭不上力的纸桨成群的海鸥在我的头上翩飞一朵朵巨大的绚丽浪花不断绽开又凋谢。可是不管我怎样不顾疲劳地划桨泥船始终寸步不移,根本无法抵达看不见的遥远彼岸。突然,一阵狂风骤起掀起骇浪滔天我驾驶的无底泥船先是在旋涡中疾速旋转,继而哗哗地解体成碎片溶化成浊流。我无依无托地坠人万丈深渊,腥咸苦涩的海水灌满肚腹,呼吸窒息、内心绝望,拼命挣扎无济于事。
在异域,我的魂灵附在一副乞丐的躯壳上,穿着一双破旧的草鞋,拄着一根破竹杖,不分昼夜地漂泊。我的双脚变得只会走,不会停,像失去控制的机械部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支配着,不顾太阳把路面烤灼得如烧红的烙铁,不顾冰冻千尺酷寒透心’永不停歇地疯狂奔走。我鬼使神差地进入了一座漆黑的城堡一个胸脯长满红毛的屠夫把我按倒在案板上,先用尖利的钢刀剔去了我手足的筋络,再舞起砍刀斫去了我的手臂、脚腿和头颅把它们扔进狼群,抛进沸腾的油锅。
又过了一段黑暗无边的漫长岁月,我化作了一只踽行庭院台阶上的蚂蚁,一颗天上掉下的雨点’或者一颗人间同情的泪珠都足以压得我粉身碎骨导致我的灭顶之灾。狂风可以把我卷到云空,也可以把我抛到地缝。生命的无常,逆旅的无望我惶恐不安的心中只剩下卑微与无奈,一丝一毫的欲望都不复存在。等我再次从梦中醒来时,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处在地狱还是人间。
现在我杜鹃啼血般的诉求不会有回应我是地位比尘埃更低的弱者。所有的厄运都来者不拒地收容我,所有的幸运都见我望风而逃。世界在我的眼中是满地流脓的毒疮,理想成了被浪涛席卷的沙塔,在我面前走过的尽是犯罪的鹤子、丑恶的奇葩。我在劳作时承受不堪承受之重,在精神上承受不堪承受之轻。我宁肯化作永不还家的浪子不怕落魄潦倒异域,任凭禽兽千爪抓,万蹄踏甚至沉埋于微尘之下。
眼见东方略透一抹晨曦我睡意彻底消失,猛然想到王老师还躺在我屋中,赶忙扛起门板返回。我奔到山后池塘边扯了两片鲜嫩的荷叶清洗干净,轻脚轻手地在厨房里刷锅做饭。我掺水淘米煮了半锅绿豆荷叶稀饭。我盯着灶膛里麦秸燃烧飘出的红、蓝、黄交织的火苗,想起了佛经里关于佛陀的第一大弟子舍利弗的传奇故事。
舍利弗在修成正果的六十小劫前,他立志修行的心愿惊动了天地。于是,有一位天神化身来测试他是否精诚。那天神变成一个在路边痛哭的年轻人舍利弗见了便去问他为什么痛哭,并表示自己愿意尽力帮助他。那年轻人却告诉舍利弗:
“我母亲得了重病,要修行者的眼珠做药引子,这哪里可能求到啊?”
舍利弗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我愿意布施一颗眼珠给你母亲。”
于是他把自己的右眼珠挖出来递给了年轻人。谁知那年轻人接过去看了一眼’说道:
“你挖出的是右眼珠我母亲的药引子要左眼珠。”
舍利弗再把自己的左眼珠也挖了出来,递给他。那年轻人接过眼珠却摔在地上叭叭踩破,嘴里还骂道:
“真臭,连狗都不会吃哪能给我母亲做药引子呢?”
舍利弗耳闻恶言,感到万分绝望痛哭失声:
“唉,众生难度我还是自善其身吧!”
这时,天神现身告诉舍利弗:
“小伙子,你不要灰心我是天上的神刚才是化身来测试你的道行的。你要按自己的心愿去修行不要懈怠,勇猛精进啊!”
这样舍利弗又经过六十小劫的坚忍修行终于开了天目,获得了正觉正果,修成了凡胎肉眼万世供奉的上界尊者。
提升生命的历程是那样的缥渺遥远和惊心动魄,磨难是人生的财富!
煮好绿豆荷叶稀饭,我把它舀进碗里放在盛了层冷水的木桶中退热,再从泡菜坛里掏出豇豆、茄子扭断、撕碎放在碟子中。等做完这些琐事再摆好碗筷’才听到王老师在床上伸懒腰的哼哈声他揉着两眼起身走出来,有几分腼腆:
“昨晚出洋相了我呕吐过吗?”
“没有。你是酒后不语的真君子,倒头就睡,鼾声如雷,让人羡慕哩。”我从面盆里搅出温热的毛巾递给他擦脸,口中抱歉地说着:“你没有牙刷就端碗清水漱漱口吧
王老师洗过脸戴好了眼镜坐下来拿起筷子夹菜吃饭。他喝了一口稀饭赞叹道:
“真香呀本来没有食欲一闻到荷叶清香又有可口的泡菜,现在胃口大开了。”
我往嘴里扒着饭吞下喉开口说:
“王老师,我昨晚上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我想,古人关于梦的文字还真多。苏东坡说‘人间如梦’,算是中性词,道破了自己对现实的基本看法。范仲淹对梦的质量有讲究他指望‘除非夜夜好梦留人睡’。而李煜笔下描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既有对失去好时光的怀恋也折射了现实的不如意。秦观咏叹‘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鹤桥归路’,则是借梦的感觉来表达一种藕断丝连的情感依惜。人们需要梦来补偿现实的残缺,哪知梦也有好有坏生活在美梦固然未必好,但是,可以肯定,生活在噩梦更是不好。我如今似乎被噩梦缠上了,只愁驱赶不开浄狞恶魔,哪还敢去梦中讨得一个异想天开的大便宜。”
他夹了一筷菜’望着我一怔,继而缓缓言语:
“我的处境比你好,心境与你相近,也有差异。我更接近苏东坡《临江仙》所描绘那种醉状:‘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还是改不了布尔乔亚的情调,高亢的口号喊不出口,喊起来也别扭简直有退隐深山老林的念头。最近我重读郭沫若的《凤凰涅盘》,我真是泪如雨下。你听,这样的句子:‘啊啊!生活在这阴秽的世界当中,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镑!’这是郭沫若五六十年前发出的痛彻肺腑的呐喊’现在却能引起人内心的强烈共鸣不惊讶吗?为什么呀!”
他放下饭碗,欲跨出门槛前对我说道:
“你愿意到望江小学去代一段时间课吗?郭校长要我给他推荐一个人去。”
“不想。”我干干脆脆地回答。
“怕见刘芳?其实,她是一个内慧外秀的女子,有志气,有灵气,有正义感,你为什么怕见她呢?你们有很多地方相似彼此其实可以交往我迎着王老师射来的目光平静地说道:
“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如果你没有其他话说,我朗诵一阕辛弃疾的《南乡子》为你送行吧它大概能代表我们的心境。”
于是,我站在茅屋檐下,昂头挺胸双眶潮湿地朗诵出那首悲怆雄迈的名唱: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王老师没听完,一摆手,示意我住口他取下眼镜,掏出手绢拭拭泪嘴唇翕动一下欲言又止,旋即转身大步走远了。
接到平澜公社江中岛发来的聚会通知,是一个不知名的知青委托一个路过的农民捎来的便条。于是,我在那天午饭后美美睡了一个熟觉,才带着朦胧的期待与惶恐锁好屋门,独自登程上路。那时,抬头见天空阴郁,太阳巳不再挂在头顶。
重拾旧路早已物是人非,心情大不一样。去年我带着一册歌本去寻找冷梅那份甘泉般溢出心窝的欢快到如今凝结成了一团寒齿凉心的冰块,纵使有喷出火焰的三伏烈日也难以驱散尽一怀愁烦。失去的欢笑恰似飘向天际的云彩,怕双足疾奔也无法再追回。路过冷梅落户的大院那道特意为她开辟的进门现在巳重新砌砖垒墙堵上恢复了古朴的原貌。那条黑毛光滑、眼睛贼亮的狼狗,随着它守护的主人离去,不知又归属谁家?大院后的池塘,来年种植的荷花已盛极而衰,一枝青莲上歇着一只接连点头翘尾的红蜻蜓浮出水面的硕大荷叶边角渐显枯黄,偶尔有一条鲫鱼蹦出水面溅起一圈涟漪。那一棵冷梅躺在枝桠上看过书的古柳,有风溜过,有云飘过有鸟落足不时有几片半黄的树叶旋转坠下。
沿着与冷梅一同漫步过的山路,走近那座与她结伴登临过的古塔我仰视着那高耸人云的塔尖只觉得满腹惆怅而游兴顿失。在流淙淙的小溪旁,我久久凝视着她背靠过的棕榈树此时她用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