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山一个很普通的山名而我真正认识它是在一场突然袭来的偏东雨中。
那天中午，悬在空中的太阳好像躲进了蒸气浴室泡澡，抬头看时昏昏蒙蒙，天气极其闷热，身上每一寸皮肤都被汗渍黏糊得让人难受。我薅完秧子人的肚皮饿得贴住了背脊迈步走路提腿有些飘忽。等我走到靠近生产队保管室的那一棵大榕树前，一阵暴雨从天空猛砸下来。什么叫雨珠？没有亲身领教过很难相信，那是成千上万应接不暇的晶亮的小水球，噼噼啪啪摔得满地乱溅水沫眨眼工夫又变作了浑浊的水流四处窜淌。荫蔽枝头消暑的麻雀们，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一场灾难从天而降，暴雨骤来时几乎没有任何逃避的余地，浑身羽毛被淋得紧贴身子，张不开翅膀，迈不开脚步。它们成群成堆地从树枝上栽到地面，惊惶地朝树脚方向使劲扑跳，企图能够再次高攀上树。数百只、上千只的麻雀浸泡在地面的浑水中，羽湿身笨难以动弹彼此照应不了。
我见状惊喜交加连忙顶着令人窒息的暴雨，闯进家门取出一个背篼来到榕树下急促地从泥地捧起束翅就范的落水雀。平时间这些讨厌的贪嘴鸟，叼麦粒琢谷穗，让人百般奈何不得。扎戴笋壳片的草人阻吓，也只有头几天管用，或者在无风的日子管用时间一长它们会站在四肢僵硬无法挪动的草人头顶、肩膀、手臂上乱蹦乱跳，甚至闭眼养神。扯弹弓射击甩泥块抛砸，十次九不准，打中一个吓走一群，战绩提起羞人。用竹竿赶呢？你试试吧你奔东它们飞西你向西，它们撤南你南追，它们迁北。你反倒成了瞎闯的鬼子兵，它们成了逗你乐的游击队，让你跑断腿，累弯腰让你甩下汗珠砸肿脚背’也未必见效。现在它们全乖乖地掉在地上任你收拾一对对平时淘气使坏的贼眼珠变得可怜巴巴，似在悲戚似在哀求。
我装满了一背篼麻雀回屋用竹筲箕盖着，再压上一块菜板。紧接着我扒下湿透的长裤’只穿一条裤衩’裸着脊背提两个木桶又奔出屋来。我不停地把麻雀扔进盛了一层雨水的木桶里，它们不会游泳，也无力溜走，只好安分守己地待着。我把装满麻雀的木桶拎回屋时那心情真是堪称心花怒放’天赐的野食美味，几乎算不劳而获，或者无功受禄，一两个月的生活足以改善得乐如神仙。我站在门前的雨地里搓洗了一阵天浴觉得浑身舒舒坦坦才折回屋，再用毛巾擦干身子穿上干衣。我腾出工夫坐在矮凳上，先将木桶里的俘虏一只只捉出来拔毛。不少麻雀经过雨淋水泡，羽毛早巳不拔而掉料理起来并不费事，只有用小刀剖膛掏内脏稍嫌麻烦。我把它们堆在瓦钵、面盆、大竹筛簸、筲箕和品碗中，撒上盐粒制成腌雀，或丢进辣锅里小炒，或浸入沸油中煎炸做红烧雀、炖雀、卤雀直吃得满嘴油光、满口溢香。以后我在煤油灯下扯下一只小巧玲球的腌雀腿细咀慢嚼，目光漫不经心地读书辨义，其妙处简直不可言传。客人来了我会慷慨献上一碗卤雀请他分享一番。这一番情趣堪称逆旅佳话。等我品尝过不期而至、从天而降的稀世口福才知晓雀山一个普通的地名是何其实惠甘美。从此，天天指望有可以把雨伞淋穿、斗笠掀翻的暴雨，让满地贡雀打滚任我伸手挑拣。
可惜，我下乡好几年如此美事仅此一桩。
望江公社推荐工农兵学员的程序，再一次启动了。分管副书记胳泰贵在召开了全体下乡知识青年和回乡知识青年传达会后，又借助广播喇叭宣传了一翻生政策、原则、范围、条件等事宜，他自己也公开做了“三不”保证：不违背原则不走后门不有意埋没人才。他口口声称，凡是符合条件、有志到大中专院校深造的青年，必须在报名后参加公社组织的统一考试，只有成绩和政审均合格者才有资格成为推荐候选人。而公社组织考试的时间、地点、形式、规模，都堪称空前绝后的一大创举。
时间，选择在一个逢场天的上午九点到十二点。
地点，在望江场镇江边的一片开阔的坪坝上。
露天考场上布置了近三百张从望江中心小学搬来的“拖拉机”连椅桌，纵横排列成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公社副书记骆泰贵、青年干事卢天聪、望江中学校长郑勤勉、望江小学校长郭立明、监考老师，以及刘正旺等各大队支部书记都坐在考生正面的监考席上。他们的头顶上拉扯着一条系在两根竖起楠竹竿上的红色条幅标语“望江公社公开选拔又红又专的合格人才笔试考场”。考场四周，有戴红袖章的民兵持枪维持秩序。考试过程，任随来来往往的场镇居民和乡村农民旁观。
九点钟开考，正是夏天的太阳开始发威的时候。每个考生的考桌上都放着政治、语文综合题和数理化综合面套试卷，而每张考桌的左前角都放着一个盛满苦丁茶水的大粗碗和一条拭汗的白毛巾，另配有为考生冲茶水的服务员，以示公社对应试考生体贴入微的关心。除了少数人光着头，多数人都戴着草帽、举着伞应试。考生们刚一坐下来便觉得板凳已经被天上喷火的太阳烘热未摸试卷已背心渗汗下笔大有如坐针毡的焦躁所以不少的考生打开卷子一看觉得自己考也白搭，干脆一把将卷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或者放进腰包留作手纸，转身就溜号。考题其实并不难，只要读过初中，数理化综合题以往能考六十分这次能考八九十分。政治、语文综合卷大部分是一些常识性的填空题以及组词、造句、选择判断、纠错之类的浅显题末尾一道命题作文‘我为革命去读书”。我戴着草帽应考，用了半个多小时把数理化综合卷先做完，检查了一遍觉得无错漏’放开了它。我端起茶碗咕咕喝了两口，才拿起了第二份卷子不到十分钟就字迹工整地做完了前面的基础题。当我打量一眼作文的标题，一股翻江倒海的激情立刻在胸中奔淌我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提笔一挥而就写成一篇颇合时宜又有真情实感的千字左右的作文。我仔细检査一遍觉得还满意，便起身把试卷交到负责收卷的监考老师手中。那位老师盯了一眼面前的双铃闹钟，对我几分赏识几分诡谲地笑一笑叹口气才说：‘字写得不错提前八十分钟交卷。”我向他深鞠一躬，然后，挺直腰板，走出了考场。
到了场外我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一看，大约还有一半的人留在考位上有的取下草帽扇风有的握着毛巾拭汗有的在喝水有的伏在考桌上睡觉，有的闷坐着什么也不做。而监考的干部和老师不仅自己戴着遮太阳的草帽，各人捏着一把折叠纸扇扇风背后还有人为他们撑伞，并摇着蒲扇为他们退热。骆泰贵等人面前还摆着切成片的西瓜啃过的瓜皮叠得比茶杯还高。我暗想有这样一批不伦不类的主考官，而且三百来个人只选出十人左右，我能幸运地享有公平吗？我能指望什么呢？在三伏天的烈日下我的心顿时凉透了。
三天后，公社门口张贴了两张大红榜公布了六十名候选人名单，我的笔试成绩一百九十八分居全公社第一，但是我的名字排到了五十六位并且列在了熊壮、刘家芬的名字之后，大出我的意外。原来，他们还有另一套评分体系，凡是提前十分钟以上离场的，每提前一分钟扣一分，这样我就白白丢掉了七十分。考到最后离场的考生低于及格线的，哪怕交的是白卷，监考评卷者合议的结果认为，这些考生的考试态度能反映出他们的思想觉悟和道德品质好，学习态度端正，革命意志坚强’吃得苦，挺得住，政治上可靠所以’他们一律算及格。考满了时间并且上了及格线的一律排进前三十名。有培养前途的好青年无论考试成绩怎样还可视其情况加分。刘家芬的名字爹妈给她取得好，听起来像刘加分那天她本来只胡乱画了几笔，因为答不上题心急，加之经不住暑热晕倒在了考桌上却因最后离场，成了胜出者。熊壮原本只有小学底子，那天他像蚯蚓滚沙样东歪西倒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然后甩开笔喝了七八碗茶水，一直靠着椅子用草帽扇风，甚至见汗湿了衣裤没干处脚下又是沙土尿憋不住了他放任臊水顺着裤腿流下地人也一直不移不动因此他最终成了赢家，被视作有培养前途的好青年。不少考生则和我一样，是一场游戏的参与者，也是被戏弄的出局者。
有什么办法呢？游戏规则由人家定话语权、决定权、裁判权都属于人家。一个自己最渴望的目标不但可望而不可即而且朝着一个荒唐的方向或荒诞的结局发展你的心情是怎样的感受呢？
这天黄昏望江中学的教师王诗奇一手拎着一瓶高粱烧酒，一手捏着个油渍浸透的纸包走进了我居住的茅屋，他一跨进门榲便高声叫嚷：
“张良，我心里堵得慌啊我是上门找你喝酒了。”
王老师取下黄铜架近视眼镜用手绢擦拭镜片，眼圈泪囊有些浮肿，眼球布满了红丝，脸颊苍白无血色腮帮、唇上、下颔蓄留未刮的胡须如蓬草，整个人显得憔悴。他重新戴上眼镜把放在桌上的纸包摊开，是一大包油炸花生仁。接着，他手抠牙咬弄开了酒瓶木塞，抓过叠在桌上的饭碗盛上酒。
我见状有些过意不去’说道：
“王老师，你该注意休息这么远的路，你何苦偏要走一趟到乡下受罪。”
王老师用筷子夹起两颗花生仁抛进口里咬碎吞下，又抓起一只煮熟的腌雀慢慢咀嚼，缓缓开口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我真想不到你考了第一，总分遥遥领先就因为没到考试结束时间就交卷反而比交白卷、错卷、废卷的人更理亏。黄钟废弃瓦釜雷鸣。这世道世风日下，愚弄百姓耳目，耽误国家前途呀！”
我喝了一口烧酒觉得辣口呛喉忙放下酒碗对他说：
“关键是监考委员会形成了统一意见，他们可以说它是体现了民心的集体决定它代表了贫下中农的切身利益，大多数考生满不满意巳无足轻重认命吧。”
“什么代表了贫下中农的利益？普通农民哪能够沾上一星点儿光，这些人真的会正眼相看吗？”王老师喝得满面通红，脖子上青筋鼓跳，双目喷火，挥拳怒斥。他望我一眼停顿了一会儿叹口气继续说下去：“张良你恐怕还不知道’这次上的几乎都是公社干部、大队干部的家人或亲属。他们说话口气硬，还拿得出依据来，说什么电影《决裂》中不是就有贫下中农子女凭两手厚趼上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吗？望江公社推荐工农兵学员也要创造性地体现好中央精神，凭晒太阳来选学生。尽讲些歪理。听说他们事前已通知了各自的子女和关系户考砸了不要紧，关键是坐到最后一分钟。他们好像还得理不饶人呢说是经得太阳晒，既表明体质好，也表明品质好，送这些考生上大中专绝不会被学习上的困难吓倒，能够掌握真本领回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巳经插翅膀飞走了，还会飞回来吗？他们还规定在同等分数的条件下，先看家庭成分，再看肤色黑白、趼包厚薄，总之，他们事先依据打算推荐的人的实际条件，按照优选法来制定倾向性的标准，保证其可以百胜不败。更气人的是，他们除了确定了今年的推荐名单，连今后三年要彼此照顾的关系人头名单都列满了。推荐些连加减法数字都算不来的人去上大中专，不等于推荐傻瓜去驾驶飞机？让草包占名额把走邪门歪道的人送去深造树的是反面榜样如此闹下去国家会有前途吗？误国误民，辱没斯文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