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友谊很珍贵,你的好意我也懂。但是,请你相信,我绝非是那种怕为追求将来付代价的懦夫。实际上,我也懂我自己懂自己的命运不能自我欺骗自我麻醉。打个比喻吧你现在是时代放飞的和平鸽,可以引人注目地飞得很髙,4艮自由,很美丽。而我只能说自己像一只被掐断了线的风筝,风中飘浮不是本意风中坠落是不幸。换一种说法说你是一匹已经从泥潭中拔出健蹄的骏马可以尽兴地在坦阔原野上奔跑。我呢是一匹毛驴,两眼蒙着一块黑布,还被上了套拉石碾在皮鞭抽打下转圆圈。主人告诉我,毛驴啊你快快跑吧,使劲儿进人新境界一日千里地奔前途呀!可我不傻,知道自己是周而复始地原地绕圈子不断重踏自己陈旧的蹄印,不断重复简单的过程,连眼前的地面都踩出了凹槽深痕,说白了是一条拉碾下苦力的蠢驴。哎客观说我知道自己此时此地的价值很低,分量很轻如一片鸿毛、一颗露珠、一个水泡。对此,我不怨怪命运,更不嫉妒他人,尤其是你’你原本就该有更好的前景,好人好运才算公道’才是天道。至于我自己就当是一块眼下派不上用场的漆黑煤炭可我也有自己的梦,希望有一天自己会在炉火中燃烧得通体红彤彤哪怕最终的结局是一片灰烬。”
冷梅背过脸,悄悄地擦去溢出的泪瓣,回过身来泛红的眼眶又见泪花挂上黑密的睫毛。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钢帽黑杆自来水笔,对我说:
“以后见面不容易送你一支上海永生牌铱金笔,留作纪念吧。我相信你能用它写出青春的向往写出前程的灿烂。另外,我希望能送我一件特殊的礼物,剪一枝梅花让我带走。也许在梦中我会化作这山坡上的一棵梅花,望着你笑,为你祈祷,愿你走出生命的阴暗,走出早该终结的逆境。”
我回到茅屋取来修枝剪,选了一枝形态优雅、挂满红花苞的梅丫剪下来。我陪伴冷梅叙着话走了几里路,在一座视野开阔的山冈上止住脚步,目送她带着安良握着梅枝走下山坡踏上归途。当冷梅的背影行将消失在前面山湾那一刻她回头高高举起手臂,向我挥动梅枝致意,然后在我视线中无踪无影地隐没。顷刻间我觉得自己胸膛间跳动的一颗心简直被摘掉被掏空,一个美丽可爱的生命从此只出现在另一片迢遥的天地,我对她只剩下回忆,而所有的关于她的往事皆如一件件珍贵的文物尽数放进了收藏金色韶华的青春博物馆。
那个夏日,我带着一顶麦秸秆草帽赶到公社参加知青例会。走进望江镇,只见街市上张贴着石印的打着大红钩的宣判胳泰祥死刑的大纸布告,觉得真是大快人心。然而,等我走进公社礼堂却发现坐在主席台正中的不再是公社过去的分管书记赵致远,而换成了眉短、发稀、颧骨高的原黄岩公社书记骆泰贵。知青们在悄悄议论骆泰贵受骆泰祥案件牵连,被降职接任望江公社副书记赵致远的位置,而赵致远则升任县供销社主任。黄岩公社的副书记转正后,望江公社武装部长朱大才被任命为黄岩公社副书记。一连串的人事变动原本和我毫无关系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跌了一跤的骆泰贵必定还想再爬起来,他对导致他吞食苦果的知青们绝没有好印象,未必肯善罢甘休。
坐在台上的骆泰贵,两手抱着一个盛装茶水的玻璃罐头瓶,不紧不慢地旋转着,脸上不苟言笑,嘴上却不停强调批林批孔的重要意义,大讲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是保证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百年大计他那一串串带着流行色彩的政治词组让人听了不可名状的迷惘颇生几分来者不善的隐忧。
会开到中午聚餐时,我惊异地看到许澄清笑眯眯地坐在饭桌上,他没把自己当外人,知青们也没把他当客人简直像回到自家的兄弟,顺理成章到了不需要说客气话的程度。不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多张口吗?连毛主席都说人民公社好,开知青会吃知青餐社内社外都一样况且他多吃一碗不影响你少吃一碗不需分彼此。
填饱肚皮许澄清掏出一截烟屁股点燃两指掐着美滋滋地猛吸一口拍了一下肚皮对我打招呼:
“肚儿圆鼓鼓再到江边转转’你去不?”
我抬头一望,只见炎日当空喷火不太乐意地搭话:
“太阳太大怕要把人烤成油渣儿。”
“笑话我许澄清脑壳头没长包,自然会选个阴凉去处,哪会让你去挨曝晒?况且,即使出了点儿汗水沱江是个天然大浴盆人跳进去不就舒服了。”
我只好把草帽扣在头上,尾随他往江畔走。没想到这家伙真成精了,他领我到一堵依江的石壁前,挽起裤腿涉水走了十来步,钻进了一个齐腰高的洞口。这洞进口小洞身大,有数丈长’丈余宽,一人多高脚下岩石凿得平平整整,真是个凉爽幽寂的消夏妙地。看样子,这洞是抗日战争时期殷实人家图自保躲飞机炸弹的秘洞,算得上一个理想的避难所。爬进洞内,我眼光扫了一圈,把草帽扔在地上盘腿坐下来,说道:
“你人还真精竟知道这样一个地方。”
“我是天生的丐帮堂主材料一般的包打听比不上我精明。有一天我若要躲什么钱债、情债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的行踪或帮我送饭。”
“你的钱债全是小钱,三五角一两元加上你脸皮厚谁还有闲心、恒心向你认真讨?要是你撞上桃花运,你保证手舞足蹈见人就炫耀,恨不得做一位人人恭维个个道喜的快活神仙。你不缠人倒也罢,还用得着躲吗?多半是人躲你。”
许澄清把衬衣脱下来’先捏着领口猛扇一阵灰尘,才一屁股坐下来,再用手摩擎着那块写有“里通外国的阶级异己分子”字样的小木牌,声音有些感伤:
“信吗?这些日子我还真在逃婚。”
“笑话谁还真死追你搞拉郎配难道七仙女在九霄上开了天眼,真要下凡强征你一介凡夫,去生一大堆俗子?”我觉得他有自我抬举之嫌’反唇相讥。
“真的。叶红玉父母恨不得早日招我做上门女婿只差没向我下跪了。他们也真怪可怜啊!我敢应吗?我是在乡下受管制的二杆子农民,纵有武能安邦、文可治国之才,奈何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底遭虾戏,眼下看不到有出头之日,只有甘当缩头乌龟。人家是县食品加工厂的工人那岂不是拿一枝鲜花往牛粪堆上插?再说,他父母的成分也不好,只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不给人家雪上加霜才算对头。你说说,我现在真和她走到一堆能不拖累她能保证逃得出别人手掌心不让他们捏住一个乌龟配王八、癞蛤蟆配蚂蚱的笑柄?两相权衡,不如放别人上天宫,自己下地狱,尚且乐得个心安理得。”
“许大哥,你别太悲观,也别说得那么难听。我看叶红玉是真看重你的人品,爱惜你的人才,是真情实意再说你们很般配。没准有了爱情的光辉照耀,你们真的会生活得幸福,精神世界不再抑郁苦闷。听我的,你还是回头是岸。”我一脸庄重恳切地说出自己的内心看法。
“她是感恩,不是爱情。如果我答应了,前段时间我那一阵上蹿下跳,在别人眼里就是动机不纯’有趁危劫色之嫌。哎你别看现在邓小平当上了副总理,但是,他的对立面还照样得势走红很难说不会再平地起波澜我这类人是没出路的,只能独善其身别搭上人家和自己一块儿倒霉。她刚刚出虎口,真的嫁给我,无异于变相又人狼窝。当然,这匹狼,不,这群狼不是我而是包围在我身边用敌意的有色的眼光看待我与她的人们。他们没有理智,更没有人性,会毫不留情地像吞噬我一样,连骨头都不吐地吞噬掉她。现在社会上不是还在深人批判人性论吗?批人性论的人,巳经没有了人性,不是人,是非人,是披着人皮的狼。可我是披狼皮的人尽管我很倒霉还得讲做人的良心呀!换一种说法,她在农村脱了险,进了城有了相对稳定的工作,但她而今仍然像乘坐一条漂流在骇浪冲天的汪洋大海中的小舢板上,它恰好能承载她自己求生,再添一个人就超重了,甚至会沉没会解体成碎片。一个人生两个人死是极其残酷的真实。她的生存状况依然可怜得很,力量实在单薄,我不逃开还算是男人吗?”
听完许澄清披肝沥胆的一席话,我暗叹其看得清,解得透。他无情地逃婚是有大情大爱的义举。社会的公平依旧短缺,真理还在风雨泥泞的迷茫路上流浪这些道理很多有良知的人都能想到却怯于启齿出口。想到这里,我有意转移话题:
“许大哥你结交宽见识广唱一支新近流传的知青歌曲吧,解解郁闷。”
“知青中传唱的歌曲多了,有知青原创词曲的歌曲,这类高水准的不多有知青借老曲填新词的歌曲,如流传四川的《告别蓉城》有词曲都是过去时代的人创作的歌曲,如《秋词》不管哪一种类型无非是表达失落的惆怅,漂泊的苦涩无望的凄迷等等。凡是在知青中唱开、传开的歌曲,它们不一定因惊天动地载人正史,但都有不粉饰现实的真,不蔑视无助的善不拒绝把浪漫梦想导人严峻人生的美。它们有化解苦闷、抚慰痛楚、扶助挣扎、宽容梦想、鼓励进取的功效。或许它们只算一颗颗不长久的流星在我看来,那焚烧而殒的瞬间光丽不单耀眼,还有不可亵渎的神圣。哎,又说远了’从我现在的处境和心境而言唱一唱后一种类型的歌曲吧。”
许澄清挺身坐直,清了清嗓子,两眼盯着洞外奔泻不止的江流,用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先唱起了三十年代的左翼歌曲《夜半歌声》。天啦那真是适合他借题发挥的歌曲,他可以将自己压抑、反叛、愤怒的情绪和无名、无告、无奈的心事,尽情地借助前人现成的歌句倾诉得痛痛快快。当他口唱到“我愿意永做坟墓里的人埋掉世上的浮名”和‘我愿意学那刑余的史臣尽写出人间的不平”的时分我见他两眼分明是火花伴随泪花飞溅,那是多么震慑人心的异样眼光啊!火焰般焚烧的希望或绝望在心窗鲜明,而双眶盈出的泪波是要浇灭它呢,还是要助燃它呢?洞外的大江波浪宽阔,宛如人的心潮无穷无尽地翻滚。
一曲歌罢,许澄清又唱起了下一曲。他的乐感和嗓音都属上乘,苍凉浑厚的男中音加上岩洞的回音,使歌声入耳更添情丝缠绵与心思悱恻,焕发出神奇的艺术魅力。
谁的青春谁不怜惜,
苦恼又谁人替?
往日的欢乐甜蜜的笑语,
就永远没有归期……
许澄清脸色惨白,腰身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我原本想请他再唱几首,见他巳陷人重重心事话到嘴边又吞下肚子一声不吭地伴他闷坐。
我们一直坐到太阳偏西,江面上斜晖血红才从洞口爬出来在江波中以净身除汗为目的近游了一会儿。等穿好衣服登上岸我存心约他到我那里住几天,他没应声一摇头就和我分了手。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凑近我耳畔轻声叮嘱一番:
“出身好、有后台的人闹了事惹了祸,至多委屈一时,最大的概率往往是被收买拉拢,安抚礼遇化敌为友。他们中的多数迟早是不给条好出路也会通过人党、提干的形式招安’压担子’给美差。你我不同,一脚踩虚就断送一世。我看胳泰贵是螺蛳有肉装在肚皮头是咬人不声响的瓮肚蛇你要留心不被他捏住把柄。平时,防意如城,平安即福切记。”
“射谢你挂记,真是。我本来不抱任何幻想也就无所谓失望。就让迟早要来的一切都来吧桅断惶恐滩船沉零丁洋我全不怕。两年多来,我这已经是吃尽苦中苦,不再怕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底去钻挖煤洞子。我看开了,不会愚蠢得自己和自己作对,虽没有获得知足常乐的清爽,但求能够有能忍则安的侥幸。许大哥,你的金玉良言,我谨记’放心我点头。
他回头。
一阵江风吹来,人在暑天竟打了一个寒噤。脚踏视线微明的山径,走向朦胧远方的山野巢穴一钩新月悬浮天际繁星点点闪烁明灭。寂静山野间除了蓬草中传来的蟋蟀吵叫,只剩下我赶路发出的急促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