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岛上的芦苇丛中便划来一只冲洗干净的运粪船,把我们载到岛上。
江中岛是经江水长期冲荡积聚淤泥堆成的岛屿,除却百年一遇的洪水常年都安然无恙,它隶属平澜公社枣林一队管辖。由于岛上江风大,往来不便人影稀疏,农户不愿到岛上安居。年年种植甘蔗、苞谷等经济作物和粗杂粮食被盗严重,成为几乎谁都可以顺手牵羊的万村公岛。后来,几名重庆知青插队被安排到枣林一队’队里推辞不掉,便在岛上给他们建了一栋泥墙茅屋的知青点,主要任务就是耕作和看守岛上庄稼从此欲占便宜者畏怯他们敢于拼命斗狠的强悍,只得隔岸远远观望再不敢冒昧光顾。一年下来多收的粮食扣除他们的口粮还绰绰有余,队里庆幸当时没有拒收他们见人便竖拇指夸知青好,岛上因此成了远近知青聚会的自由世界。一般散客到此只要报出知青身份,管吃管住不收分文。不过农活一忙,他们便成了岛上帮忙耕种的义工。日子一久,每月十五号这天成了知青们举办自己的“狂欢节”的约定俗成的时间。往来的知青,条件好的带点见面礼’条件差的尽管甩着双手来’不管带与不带,来者一律不许偷鸡摸狗。
我们赶到的时候先期到来的知青有十多个,已挤满了房间,他们有的在拉话,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抄新鲜歌单。晚饭时一张桌子坐不下便吃流水席,绿豆稀饭、南瓜汤、煮苞米、蒸馒头、煎茄子、辣椒、泡豇豆,任随你各取所需。不管你站着吃坐着吃走着吃,但管你吃夜晚大家端来板発横放锄把倒扣箩筐、背篼,搬来石头,围着一个燃烧枯树疙篼的篝火堆团坐一圈,举行歌舞晚会。到场的人不分男女,十有八九都自带乐器’手风琴、小提琴、吉他、小号、黑管、口琴、二胡、洞箫、笛子、月琴等应有尽有。
等到晚会开场,照例是由江中岛知青点的点长——人称江中岛岛主赵振东说开场白。他站在篝火圏中,向四周坐的知青们拱手致意后沉吟片刻,讲了一通话:
“大家不辞远路登岛做客我很高兴,很欢迎。但是,我也很无奈,因为这里的条件实在有限。我身为知青点长就应该尽地主之谊发挥好组织协调作用捧出一片真心来对大家。大家口封我为江中岛岛主,实在有些名不副实。很简单,我和大家一样可以说,现在我是连个人的命运,都不能为自己做主。所以,在这个晚会上我有自知之明地告诉大家,我的真实角色,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左音部长。既然我张口会让大家捧腹大笑扫大家的兴丢自己的脸那么,我最聪明的办法就是选择沉默。
‘沉默,它有什么不好呢?在这个世上,并不是凡是真话都可以说并不是真话说出来都起积极作用,它取决于语境,取决于情势。在说真话有危险的环境,沉默是一种智慧。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沉默是一种无声抗议。在百说无用的地方,沉默是修身养性。假使我们糊里糊涂,沉默有利于思考。
“比如当年在校园里打派仗的日子,造反派、保守派都引用鲁迅的语录攻击对方可是鲁迅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呢?这些年我冷静地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臧克家纪念鲁迅逝世十周年时写的诗《有的人》表达得精辟:有的人骑在人民的头上:‘呵,我多伟大!’有的人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这是为谁的利益服务的鲜明对比。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有的人甘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这是自私和忘我的鲜明对比。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这是两类人格的鲜明对比。有了臧克家用诗句启发我们的三个对比鲁迅是什么样的人便十分清楚了。
‘在这动荡不定的青春岁月,我在这里面对大家发了一通内心感言权当我作了个小演讲表演了一个小节目。下面还是大家轮流上场表演节目吧,形式不拘泥,只要真心相处、真情交流那么,什么样的节目都精彩!”
赵振东的话音刚落,全场爆发一阵掌声。冷梅一面拍掌,一面贴近我耳朵说:
“他是个人物吧?”
我点点头,低声答话:
‘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这时场内一个重庆口音的大姐提出建议:
“丝唱第一支歌?”
‘方二姐你先唱,你嗓音好。”一个戴鸭舌帽的泸州口音知青说。重庆口音的大姐就是方二姐她用手理理头发整整衣领,牵牵衣角,清清嗓子,挺起胸膛,走到圈中篝火边,唱起一支节拍缓慢、音韵悠扬的抒情歌曲。她的歌声一响全场鸦雀无声很快抓住了人心,尤其是第二段简直表达的是我欲吐未吐的真情实感。
金色的学生时代,
已载入了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这支歌句句都搔到了我心灵的痒处我感动得热泪欲滴轻声问身边的冷梅:
“你会唱这支歌吗?”
她偏过头来,发丝触住了我的面颊,语音很小:
“会唱。”
“谁作的词曲?”
冷梅一拽我的衣袖,我随她走到院坝一角,听她讲这支歌曲的由来。
原来,这是一支很有来历的知青歌曲,名叫《扬子江边》是南京五中髙六六级毕业生任毅作的词曲,他很有音乐才华。下乡后他亲身感受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于1969年5月下旬抱着吉他熬了一个通宵边弹唱边谱写歌曲,一夜之间写下了《扬子江边》。这支歌没在公开场合演唱过却以惊人的速度在知青中传唱。有人甚至说这支歌是一张特制的情感名片凭着它,你可以到处找到朋友找到吃,找到住。但是,自从苏联的莫斯科广播电台华语节目反复播送过这支歌它的性质就由一支知青民歌,变成了一支受到追査的反动歌曲。据说,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张春桥下了一个批示:“迅速査清此人予以逮捕。”1970年春,这支歌的作者任毅被逮捕,判了10年的重刑。他绝不会想到,当他在受铁窗之苦时,自己因之获罪的歌曲却传遍了大江南北的无数个有知青的村落。
听完冷梅的介绍,我犹如挨了当头一棒。自己的思想情调竟和一个在押罪犯如此接近,得当心祸从口出。但是,今天这支歌唤起了这么多知青的共鸣,听唱双方均有无所顾忌的坦然,是这支歌出错还是社会出错呢?
没等我继续想下去,冷梅又拉住我回到坐位上。她的肩头紧挨着我的肩头,亲近又自然’我则望着熊熊篝火心事重重。这当儿,又一阵江风骤起纷纷扬扬的芦花从天而降密密地飘落它们在篝火的辉映下,像浮泛的雪花,像戮落的礼花,游移着、下坠着。我立刻联想到了文天祥《金陵驿》中的名句: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不觉悲从中来打了个寒噤。
这的确是独善其身也难以做到的年月,为什么古人造字把一个被封闭的人称之为“囚”被封闭的心呢?是创制文字的人没想到还是封闭一颗心并不容易?有一个“闷”字试图关闭了心却留下一个没封死的出口,其间的寓意耐人寻味。当我深深陷人沉思时,冷梅碰碰我的手背’提示我一句:
“注意,张羽要表演了,我们学校的老三届毕业生,歌唱得很好。”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年龄约二十三四的大姐,抱着一把吉他在篝火边曲腿蹲下,自报歌名唱起了一支《洋菊花》。
在野外碧绿的红柳湖畔,
洋菊花开放在月明的夜晚。
秋风啊吹得那花瓣儿缩蜷,
纯洁的花蕊儿啊,
也在痛苦地悲叹:
月光虽柔情却没有温暖,
我不能对明月痴想爱恋。”
她热情地向东方吐露芬芳,
渴怀着希望啊,
渴怀着绚放的朝霞出现……
张羽的嗓音真好,她那凄婉悲凉歌声包裹着烈焰一样的激情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幽远高阔的画卷。那一株歌声里绽放荒野的洋菊花啊,它真是妍丽可人、孤单寂寞却清芳四溢落落寡欢又满怀希望淡淡的愁绪蕴涵于风前轻摇的脱俗绰约芳姿,连叹息也有苍凉的香馥直扑。她那飘绕风间的柔曼歌声里,有不为环境左右的骨气与渴求理解的柔肠,高洁孤傲与纤细委婉共生,透放不甘寂寞与沉沦的青春灵韵,旋律间跳动着一颗思慕彩霞满天的火热丹心。
“这才是真正的歌啊真好!”我对身边的冷梅感叹。
“相见恨晚吧?”她回一句。
我一点头,正想再说,被场内一声叫喊打断:
“冷梅轮到你了,上!”
冷梅走到篝火旁转动身子环视一周立定、挺胸、昂头她微笑着说:
“我不通乐器也堪称五音不全,这里,我用俄语给大家朗诵一首普希金的诗歌。但是,我的俄语并不过关,又找不到好的老师请教,所以,如果我发音不准或者有语法和语句错误,请大家原谅,原谅一个不情愿过早离开了学校的人。”
说着,冷梅两眼平视前方,乌黑眸子在篝火的映照下闪闪发亮我似懂非懂地听出了那首诗歌是普希金的名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我只能用汉语背诵。
我们的心永远向前憧憬,
尽管生活在阴沉的现在,
一切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朗诵结束,冷梅向大家深鞠一躬才退场。
没有退路轮到我头上。我上场先自我介绍一番。然后,向身边的一位知青借用小提琴,演奏起一支《青春舞曲》。我借助他人的琴弦,把自己想珍惜却珍惜不了、想挽留却挽留不住的青春岁月的无奈,把自己对像花朵般鲜丽美好的、短暂易逝的无数日辰凋零后的满腹留恋、惋惜与惆怅尽情倾诉。这时,几个男女知青哼唱着歌调现身篝火旁他们做出一串耸肩、摇头、扭腰、劈腿的动作,跳起活泼奔放的新疆舞,冷梅也是其中一个。
冷梅的舞姿轻盈、灵活、热情、妩媚,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分明是一团冰层包裹着的不熄火焰,一股在灌木丛中、黄沙丘间喷冒的甘甜清泉。她的理想与追求,纵然在一低头的苍凉悲叹与无语怀想的柔曼中也闪耀着昂扬向上的美丽渴望。
当我把小提琴奉还琴主时’那位戴眼镜的大姐张羽请他伴奏,演唱了舒伯特的名曲《菩提树》用歌声驱除阴霾冬日漂泊旅途的寂寞、疲惫和凄楚,透露前程无期和归宿无落的苦闷。而在寒风瑟瑟中对宁静安详的美好生活的期待,分明是对命运不公和行程多难的曲折控诉。
我在黑暗中行走,
闭上了我的两眼;
好像听见那树叶对我轻声呼唤:
“同伴,回到我这里来找寻平安!”
这夜,一轮接一轮的节目不断再掀高潮,知青们在燃烧火光的陪伴下通宵达旦地歌舞吟诵到天明。有了这一夜到场的每一位或许都获得了一种内心默契和相互鼓励从此终身互视为可以陌路携手、雪夜送炭的友人。我真不愿离开冷梅和她的伙伴们,哪怕一分钟、一瞬间。人生缺少了火热坦诚、心心相印与智慧闪烁、活力无穷的同伴,那独步长路该是何等的凄迷无趣?我会永远在心灵的深处呼唤这些同类人,我乐意匍匐在拥有超自然力量的尊神足下去为他们的幸福安康虔诚祈祷,但愿他们所怀抱所代表的希望好比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草总在春风中探出新芽,一片萋萋翠绿延续到视线不及的迢遥天涯。
第二天,我与冷梅随归去的人流到厨房里抓了两个热馒头,向岛主真诚地致谢后,登上那只夜露未干的载粪船,沐浴着朝阳的红霞踏上归途。在路上,我对冷梅说道:
“我能认识你是今生的最大荣幸,也可能是前世在金佛前跪拜了一千年的结果吧!昨晚我真有‘如听仙乐耳暂明’的痛快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言过其实了。”她扑闪着睫毛狡黠地笑着面颊泛出两团堪与朝霞媲美的红晕。
“冷梅我有一种强烈的直感冷伯与你都很快会否极泰来。你、冷伯、银阿姨,三位一体的家庭人人都是那么优秀都具有出类拔萃的品格,如果幸运之星不照耀你们那就是这个世界太让人遗憾,人生真的是如一场梦幻。”
我用庄重的语气,说出了自己深切的感触。
“你不是在奉承我吧?我在农村久经烈日烤晒早已是不受粉饰的黝黑人了!”她一撅嘴唇淡淡一笑说道,“别说闲话快到了。”我抬头一望,离那片标志性古柳茂林只有一箭之距,目光锐利的安良看见主人疾奔过来,惊得树上大群鸟雀腾空飞扑。
安良窜到我与冷梅之间直摇尾巴并用头擦碰她的裤腿仿佛是迎接一个阔别已久的亲人。冷梅伸出指头摩挲安良的耳朵瞅着我说:“到我那儿去坐会儿好吗?”
“终有一别再见吧我平静地说。
“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的你呢?哦忘了告诉你,我在山闪种了一片梅林等到梅树开花的时候,我会特别想你,信吗?”我向她伸出握别的手。
“不信?再见面才知真假。”她把两手放在背后’口中修改了雪莱的名句:“假如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珍重!”
我依依惜别地向她挥挥手,迈开脚步踏上了一条通向村外的黄泥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