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月朗的日子不经意隐人了岁月的苍茫。山谷间的芭蕉丛,软垂着枯黄的阔叶,只有那烧不焦、冻不死的绿心,象征着一种延续生命的顽强抗争。陌上的泡桐、洋槐、桑树无趣地举着枯枝掩饰不住汗颜的沮丧,人心平添一味韶华如水的苦涩。
进人冬闲,丢下庄稼活的农户,开始把阔绰的精力投放在副业活上打草席、草鞋,织竹席、土布,编箩筐、竹篮各显身手找外水钱挣零花钱。知青们则如出笼的飞鸟、脱缰的快马,乐颠颠地东走西串,呼吸自由的空气。自己上人家的门,人家上自己的门,相逢不仅开口笑,过后回眸还思量,孤独的心和孤独的心相撞,掉下的是幻灭的冰渣,碰出的是希望的火花。
黄昏,天低云暗,寒风喘着粗气从山沟里一路奔来,它冷酷地伸出看不见的手,掀扯得枯枝折节,撩揭得薄衣飞扬我没有逆来顺受的耐心,却有退避求暖的私心,胡乱哄过肚皮,打算掩好木门窝在床头看书。
“张良见我来不高兴?故意请我吃闭门羹?”
我听得屋外的话语声先划根火柴点燃油灯’随即开门迎客。
暮色中走进一个外貌文质彬彬的人,他穿着肩头有补丁的旧短军棉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烟色长围巾,白皙的脸上剃刮干净的络腮胡留下一道道极富魅力的青皮。
“请坐,吃过晚饭没有?”
“这还像一句人话。”他双手不空左手捏着一撮香葱右手提着一把二胡两眼带笑“别劳神费事,削两个红薯煮碗红薯汤,自然要见点儿油花撒点儿葱花!
“你客气?”
“不是客气,没听说过我许澄清?”他把二胡挂到土墙上的竹钉上,掐去手拿的葱子的泥须从红薯堆里挑出两个容易削皮的红心薯,自己动起手来。
我巳经明白,眼前这个人是望江区大名鼎鼎的知青外交家,其姓名由来,他早已多次对人宣称《增广贤文》云:黄河尚有澄清日,为人岂无走运时。但是,他似乎虽在走运,却走的是厄运。他原本是自贡市的高中六六级毕业生插队到云峰公社的蟠龙三队落户,连家中的缝纫机、雕花床都找车运来了,一副要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架势。谁知他因耐不住孤独与寂寞买来电子零配件动手组装一台收音机解闷,没想到被人告发收听敌台落个‘在队管制”的下场。
许澄清在缸钵里淘洗削了皮的红薯,取来菜板用刀切成细丝。然后,他要我坐在一边聊话,自己点燃柴火把菜油放进辣锅中煎沸倒进筲箕里的薯丝拿锅勺铲了几个翻滚续进小半瓢清水煮熟,再撒进事先切好的葱花起锅时已香飘满屋。
他自己动手填饱了肚皮又刷锅洗碗收拾干净,才坐在我面前解开棉衣领扣掏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小木牌,一脸苦笑:
“看清了,这面写着‘里通外国的阶级异己分子’,我在生产队里要正面挂它再翻过来看,写着‘里通外队的阶级异己分子’,这是我出生产队挂的一面,它才是我的恰当罪名。我就像霍桑小说《红字》里那位海丝特·白兰,被迫终身佩戴着红字走到哪里都戴着都不隐瞒身份,自觉接受各地革命群众监督。如果你担心我牵连你我马上就走,反正肚皮填饱了。”
“我也有个红字刻在额头上只是肉眼看不见,比你强不了多少。现在,天色一片漆黑,下脚看不清路了你到哪里去?不过你自己决定愿意留就留,愿意走就走。白居易在《琵琶行》里有个名句,哦我一时记不起了。”我略有顾虑,打住了话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这句吧?全区各公社的知青点我几乎走遍了。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走到哪里都卖艺讨食,不白吃白喝。喂,听我拉琴还是摆龙门阵?”
我返身插好门拿起瓜瓢掺水倒进锅里烧热,才招呼他说:
“许大哥’天冷,先烫脚。你愿意拉琴,还是坐在被窝里说笑,随你的便。”
“要得。”
他利索地脱去胶鞋,一股难闻的捂臭在屋里扩散。我即刻联想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孤岛文学的代表人物张爱玲的散文集《流言》中的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眼前的客人,把双脚泡在热水桶里,手上捏着扒下的臭棉袜挥舞着,辅之以生动的面部表情:
“张良你的志向是什么?立功穷荒封侯万里勒石燕然威凌海外等待出头之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我急忙打断他文字款款的戏语面带一副苦笑,诉出自己灰暗的心事:
“许大哥,你笑话我了。我分明就像缸钵里的泥鳅,连团转都耍不开哪有能耐像东汉窦宪追击北单于到遥迢万里的外蒙古燕然山,还勒石表功而归呢?我没有你那种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只有气泄乡里如鼠的狼狈,注定今生满头白发一事无成老眼昏花枉吐悲切。”
他眉尖一跳,分明有些得意了:
“你对历史的掌故一清二楚,喜欢诗词吗?”
“喜欢。”
“二者取一,你更喜欢唐诗还是宋词。”
“其实,二者难分伯仲都喜欢。我以为衡量文学作品的价值,不能用秤称不能凭身胚块头、斤两轻重判高低。很显然秤砣与艺术价值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应该注重作品本身的品质。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张继的《夜泊枫桥》、崔颢的《黄鹤楼》都以孤诗一篇传诵不朽。写得多,未必就青史留名,那些无人恭维的鸿篇巨着还少吗?即使一行文字进人了人心流传后世也不枉自作家之名了体裁精巧的诗歌字句凝炼,有声韵、有节奏、有乐感好记忆易上口,被称为文学皇冠上的宝石,尤其是唐诗堪称中国诗歌之最,辈辈代代为世人推重。比如,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不仅以《滕王阁赋》名扬天下,他写下的五言律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全诗只有四十个字,其容量宏阔和境界高远,令出手则洋洋万言的俗文笔无以攀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使你不再怀疑纵在举目无亲的异地,也可能欣逢声息相通的知遇。‘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则劝人把无常的聚散视作常态,尽管迈开脚步摆脱丝缕纠结的别绪缠绵,努力去争取心期的将来。不过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则选取宋词,它不拘泥刀切般整齐的字行羁绊,痛快地放纵觞歌酒韵化解胸中积郁音乐感更强,自由度更大意象空间更宽广。”
我扳开一把小刀,剔去煤油灯烧结的灯花如同自言自语地道出自己的感受。
许澄清拭干双脚把揩脚帕往板発边一抛’敏捷地跳到床上抖开被盖搭住身子,背靠床头坐着。过一会儿又趿着鞋子从墙上取下二胡,灵巧地揉动指头抖着颤弓,奏着颤音嘴上却说:
“开创宋词如日中天、娇花放蕊的鼎盛气象,为世俗不齿的柳永当推首功。他是清丽慢词的鼻祖,素以森秀幽畅的声韵大放光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这是空前绝后的殊荣。而到南宋末期,当笔锋清超的姜夔引领体制高雅文风时宋词渐次远离下层民间,成为缙绅阶级的独享,且一直延续而今,真个是一代不如一代,甚至会成遁世绝响了。喂,你读过薛砺若写的《宋词通论》吗?”
他说话时琴弓奏出《烛影摇红》的曲调柔曼间透出一道莫名其状的凄清触绪。
我摇摇头,暗自思肘:内心有期’前程无期,太多该读的书没有读,太多想走的路走不通,又有太多不想遭遇的事情只得硬着头皮去迎接,人生真太多无奈。
他见我没答话’闷拉了一阵琴,继续说:
“论词虽非宋人的特创,然发扬光大使之成为中国全部诗歌中最璀璨的一段者,其功舍宋人莫属。”许澄清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摇头晃脑不知在表述自己的见解,还是在引述别人的观点:“真是一批笑傲千载的词人啊,他们肺腑中的真情、隐痛、欢愉,都由这种新体诗歌流露出来,所以,词在两宋,不单能代表宋人的文学,而且代表宋人的灵魂这时我脑海里突冒一句古人警语“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忙切断他的话头:
“我们睡觉吧。”
他显然有些扫兴,以诧异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会儿,不乐意地停弓收琴口中念念有词: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我听出了许澄清借宋代词人朱敦儒《西江月》中的现成句子表达自己悻幸之情。我装作不懂,没去答理。他怏怏不乐地叹口气起身把琴挂在墙上,再转来把身子放倒在床上,手扯被盖角梧着自己的头。
我仰躺在床上难以人眠。许澄清和无数生活在城市、农村的“黑五类”分子吊在脖子上的木牌,挂在门楣上的黑牌,以及霍桑小说《红字》中的人物海丝特·白兰刺绣在胸襟前的血红字老是在我的脑海浮现,令紧闭双眼也历历在目像绕不开的暗礁、赶不开的魔影。想躲开吗?一个被迫戴着耻辱的负罪的标志的人,正和自己同床而眠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被从背后挥来的魔杖打人十层地狱,也被强制佩戴那不堪入目的标志承受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做人的尊严被践踏入泥淖,安宁的寸心被捣成碎片,有人会理解、怜惜无助的我吗?当自己全部希望和理想,都被无可逃避地踩在一双带铁钉的皮靴下’我是选择苟且偷生’还是绝望地扑灭最后一朵生命的火花呢?不。在现实生活中被剥夺的一切,未必不可以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补偿如果人的心灵里永远闪烁圣洁的理想光环就可以不畏怯乃至抗拒任何在自己不设防之际突然伸来的浄狞爪子……想着,想着,我浑浑浊浊地进人了梦乡。
清早我睁眼一看,许澄清已经不辞而别。他来过吗?似真似幻,墙上竹钉上挂着的二胡不见了只有那扇虚掩的没插闩的木门,表明确实有一个人从这道门里出去过。是他无奈,还是我无奈?在这个世界有太多防不胜防的危险陷阱你你对人都免不了有违心的时候,都免不了预留一步后路。这属于谁也无法解释、无法解释清楚的尴尬状况,无忧无虑只属于不谙世事、不解风情的童年,只属于天真烂漫的梦境。
我刚刚吃过早饭,万万没想到浑身泥水的许澄清背着一个浑身泥水的女子闯进门来,背后的一只手还捏着那把现在巳经弄断了弦的二胡,他气喘吁吁地把她放下来扶在板凳上坐好,大声支派我:
“快煮两碗姜汤!”
我急忙从水缸边的沙堆里摸出一芽老姜,拍沙抖土洗净后切成薄片,再刷锅掺水将柴块塞进余火未烬的灶膛,很快煮好了姜汤各盛一碗端到他们手上。那女子一脸血迹斑斑的挠抓伤痕,闭着眼睛喝姜汤泪水却从眼缝里冒了出来似乎遭遇了大不幸怀有大悲痛。见他们浑身湿透,我疾步跨出门外走到刘家芬屋前叩门。
“你找我?”
刘家芬睡眼惺忪披着来不及扣的棉袄,梳着头打开门’不解地望着我。
“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憋红脸说下去,“许澄清背了个落水的女子来’像是落了难大概是知青,浑身透湿。你能不能帮个忙,给她换身衣裳?”
“叫她到我这里来,天气冷,先换身干的再烤干湿的,我恰好要烧火做饭。”
刘家芬胖乎乎的团脸红扑扑,没系围巾的颈项雪白说话露出一口整齐的细牙。
把落水女子送到刘家芬屋里后,我才找来干净的衣裳叫许澄清换上。转过身我揭开铁锅横放上扁担、锄把,摊开许澄清脱下的湿衣烘烤。
“张良许澄清牙齿上下撞碰着冷得直打哆嗦,裹着被盖坐在板凳上对我继续说道,“碰巧了,今天早晨我路过青湾,有意转过去看叶红玉,正好撞见她跳进池塘寻短见。”
“她为什么寻短见?”
“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