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世上人习惯以成败论英雄不会把荣誉席提供给失败者。哎,再提那段军旅生涯,军人的自豪感已经沉睡了,哪能再一次苏醒啊?相反我倒是看到了一个依然在淌血的历史伤口,这不单是我和我生死与共的弟兄毕生无以消减的伤痛,也是一个民族至今无以治愈的伤痛。那么多二十几岁的知识青年,个个长着鲜活的面庞,他们热血满腔怀抱着远大志向,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了倒在国门前,倒在异国他乡,倒在阵地上倒在永远没有抵达目的地的归途。时至而今他们的功过无人问津,他们的坟冢年年清明时节无人去扫,或者说不屑去扫,或者说不敢去扫。他们没忘掉国家,国家忘掉了他们……”
说着父亲挥扇猛拍一下大桥水泥栏杆脸上布满了无人理会的孤愤和凄楚。我找不出安慰他的话来说,他却讲开了湮没于远久的风烟中的往事倾出了蓄积多年的满腹苦水听得我耳畔如有凄风苦雨一阵阵狂卷。
1942年5月,杜聿明将军率部赴中缅印战区和英美联手抗击日军已达数月,由于英军只顾打小算盘保全自己在印缅殖民地的利益,屡出不地道的损招直至不告而退彻底暴露了中国驻军的右翼。加之中、美、英三国多头指挥积累的矛盾已难以协调,战场缺乏情报支持等’远征军只好选择撤退回国。此时事前得到情报的日军,切断中国军队的退路。这样,这支战功卓着的远征军,除少数部队随美军统帅去了印度,剩下的四万多将士则在杜聿明的带领下选择了一条凶险无比的归途。
缅人常谈虎色变的野人山位于缅甸最北端,是方圆数百里山高林密的无人区,据传常有野人出没。远征军取道的胡康河谷它与喜马拉雅山接壤,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当开拔回国的远征军来到这里时当地向导十分県怕不愿带路。可是,日军步步紧逼没有回路可走,杜聿明将军下令轻装前进,烧毁战车进人原始森林。从此这支远征军队伍踏上一段惨绝人寰的败北路途。
远征军穿越野人山恰值雨季,雨点大如玻璃球三五分钟内地面积水便达一两尺深沿途到处有山洪暴发,电台受潮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一般连队连地图也没有,唯有靠指北针识别方向,一路上危机四伏。遮天蔽地的森林光线阴暗荆棘纵横藤缠根纠,地面积满厚厚的烂草腐叶,脚步踩上去如踩棉花发出吱吱的声响,稍不留神便会掉进泥沼深坑。而提前来设伏的鬼子狙击手,将自己捆绑在高大的树木上专放冷枪射杀现身的中国军官。识破鬼子的阴谋后好长一段路程,尖兵只要一发现大树先端起机枪扫射一遍,确定无敌情后续部队才跟上。
一般人认为,在一个原始森林里,军人有武器弹药,可以随时打野兽、飞禽,部队何愁不能补充吃食?实际情况则是一支几万人的大部队,沿路还得披荆斩棘行军响动太大什么飞禽走兽都闻风远逃,白天人吃的东西什么都没有,晚上吃人的东西什么都有。这是亘古罕见的险恶行军,部队粮食吃光就忍痛舍马救人,杀掉一匹匹血战沙场的军马军马杀绝部队要果腹就找打猴子、山猪、野兔捉活蛇、老鼠、青蛙等小动物。捕猎不到动物时大家就吃野果、野菌、野芭蕉根、树叶,甚至煮皮带。吃不认识的植物,士兵先在嘴里一尝,舌头一发麻就赶紧吐出,以防中毒。即令如此,不少将士吃了有毒、不净食物后上吐下泄,大批将士莫名死亡。
伴随雨季长得像苍蝇的虐蚊、小咬不分白天黑夜袭咬将士此外,沿途树木上还有吸血旱蚂蟥、食人蚂蚁、毒蛇等四处乱爬乱窜。那旱蚂蟥咬你不知觉,钻心钻肾也不知觉,成堆成堆地附在人身上钻入抱枪睡觉的战士体内,开刀连心脏里都有。将士被旱蚂蟥折腾得昏迷、沉睡,被吸干了血液,因此殒命的数不胜数遗体腐烂的黑水流淌成河恶臭熏天。食人蚂蚁的危害亦非同小可,杜聿明将军的副官生病怕掉队背靠大树睡了一夜第二天已被蚂蚁啃成一堆白骨。此外,老虎、豹子、豺狼、蟒蛇等各式猛兽,冷不防会突然偷袭。有次一条蝽蛇出现,一个战士接连开枪没打死它,只好甩手雷炸开了它的肚腹,里面居然有头盔、军装、人骨、没消化掉的残肢。除却毒虫、野兽之外看不见形体的疟疾、登革热、猩红热、回归热、痢疾、瘴气等疾病纷纷汹涌而来,部队药物很快用尽,将士们体质状况又很差几近受伤即死患病即死。杜聿明将军患了回归热,昏迷不省人事部队因此暂停两日行军。等他醒来命令部队继续前进,不仅护理他的常连长受传染致死而且给他抬担架的士兵就累死二十余人其中一名是警卫营长。
这一路真是九死一生,沿途尸横遍野,白骨抛荒。等到队伍历尽千辛万苦穿出山林到印度境内撤退开拔时的四万将士,活着的只剩乂千余人。事后才知,当时堵截远征军回国的日本军队只有一万多人假设杜聿明将军当时下决断,搏杀一条血路回国,付出的代价未必会这样惨重……但是历史没有假设只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万古悲哀。
父亲讲到这里已经是泪下如雨啪啪掉在面前的水泥桥栏上劲吹的江风拂乱了他的头发,拂不去他的满怀悲戚。在移出云翳透放光亮的月辉照映下,站得笔直的父亲,宛如一尊独立苍茫的雕塑。
在往家里走的路上,父亲给我讲到,大反攻时杀回马枪,中国军队曾经再次翻越野人山,旧路重拾在荒山莽林中倒下的将士依然无以计数。1944年6月4日开始打响的松山大血战,历时120天,由于守备日军是缅甸方面军的精锐部队,占据海拔2690米高的险隘,筑有异常诡诈坚固的永久性地堡工事群峰堡与堡之间通道相连,互相照应,连战车也可在地堡里开进开出,所以,战斗打得异常残酷。中国与日本军力比是10比1最终中国军队伤亡人数将近8000人双方阵亡人数比接近6比1。当年松山交火中,山谷中尸体压尸体分不清敌我。炮火压制下,累累积尸任凭炮击枪穿,日晒雨淋最后乌黑的尸水把山坡野草都浸泡死光了。多年以后,那一片片荒坡寸草不生触目惊心。
回家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久久难眠,浮想联翩。等我好不容易人眠,却被一场场噩梦纠缠不休。
第二天下午没有云朵和清风作伴的太阳变得脾气火爆,它不断从天空射下万万千千枚光针,弄得路上行人苦不堪言汗珠滚淌。我和弟弟张肯各自戴着一顶麦秸草帽,不顾炎热向城外十几里的黄龙坳九道拐走去,一步落地腾起一朵灰团。
我手上提着一个用白纱布搭着的大竹篮,放在篮内的搪瓷钵里装有两斤母亲中午亲自做好扇冷并放好佐料的燃面,置在篮内的瓷碗里还装着一斤卤猪肉,篮边塞着十个煮熟的盐鸭蛋,以及竹筷、酒杯。另外,我肩上背着的挎包里放着两斤干面和两瓶用橡皮塞堵瓶口的红高粱白酒。弟弟打空手,身上揣着一架按父亲吩咐带上的重音口琴。
我和弟弟的行动有些像小说里描写的地下党员接头,虽谈不上偷偷摸摸,但的确是一路小心谨慎。弟弟的任务有些像侦察敌情的尖兵,神态兴冲冲,仿佛接受了一项光荣而神秘的重大任务。
等我们走到孙伯伯所在的砖瓦窑,太阳已经开始偏西,去漫游归来的清风带着抱歉赶来殷勤退凉,吹拂得人格外舒爽。孙伯伯是砖瓦窑掌管烧砖瓦火候的技术员,却是实际上的头儿。他不但和农工一样干计件活,而且下班比所有的人迟。他保持着军人习惯时间观念强,做事绝不拖拉,走路身正步快,干活舍得力气,收工后穿戴整整齐齐。现在他正牵着一条鼻孔系在手上捏着的硬头黄竹竿的水牛,绕着圈子踩蹂泥塘里的黄泥。忙了一阵他卸下水牛,提起一把铁铲将熟泥垒成一个高堆接着用抬杠打打压压再拿一个绷着钢丝弦的木弓架,把泥料修切得方方正正。末了,他用木弓架的钢丝弦一勒一切,弄出一块百十斤重长方型泥块,扛在肩上走到制砖大棚里,朝木制模具架上猛地一摔。这时,我和弟弟站在旁边苞谷丛里观望了一阵,我已看清旁边无人,便要弟弟前去打招呼。
他起初没有答理弟弟,埋头用木弓的钢丝弦割去模具架上多余的泥料屑再用一块光滑的刮板打理了一下表面,打开模具架露出一块工整的砖坯,才回头打量弟弟。弟弟趁机补上一句:
“孙伯伯爸爸、妈妈要我和哥哥来给你祝寿,我是张肯我哥哥张良还在苞谷土头站着等!”
孙伯伯惊讶地看看弟弟,又向我站的地方望望抬手习惯性地摸摸耳根下的那条长长的刀伤疤痕脸上一团和气地对弟弟说:
“真是真是,十几里路,太阳又大你们来干什么?连我都忘记了自己哪天生日,你爸爸、妈妈还记得?”
说完孙伯伯要弟弟和我在旁边等一等,自己取下挂在棚柱铁钉上的衣裤丢在烧窑旁边的池塘埂上,穿着身上汗淋淋的裤衩跳进池塘水波中搓洗了一阵。他精神矍铄,体型不胖不瘦,浑身肌肉结实,如没看见他满头白发,单看背影会把他的年龄少算20岁他踩上塘埂穿好外衣,先把水牛牵到牛圈交给饲养员,才回头带上我和弟弟往他家里走。
我和弟弟为防旁人有眼有意与孙伯伯保持一段距离,警觉地跟随在他身后。等走进他那隐没在山坡竹林中的两间茅屋时,我们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过日子,床头一个没上漆的木柜上还供着他去世妻子的牌位,墙上挂着她的一尺幅炭精画像镜框。屋里陈设虽然十分简陋,却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等他关好屋门点亮了煤油灯我才把母亲做的燃面和其他吃食拿出来放在桌上。他直说太破费了,接着要进厨房烧锅做饭。我见状赶紧拉住他在板発上坐下’磕破一个盐蛋剥开放在燃面上,再抽出随身带来的竹筷、酒杯,夹上几块卤猪肉说道:
“孙伯伯你吃寿面,我和弟弟带有馒头,有吃的。爸爸、妈妈打过招呼要我们看着你吃,在你旁边为你祝寿。”
说完我打开瓶塞,斟满三杯高粱酒。
于是,我和弟弟双双跪在地上,给孙伯伯磕过头才起身端上酒杯’对他齐声说:
“孙伯伯,我们兄弟二人,代表父母和姐姐敬你一杯酒!你是国家民族的抗日功臣,是千年不倒的铁汉,我们全家为你贺寿,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晚年幸福安康!”
孙伯伯端起酒杯一口饮干’嘴上连连说:
“过分了过分了,我担当不起。”
我给孙伯伯续上酒,要他坐下慢用。这会儿,弟弟掏出了口琴站在一旁,吹起一曲《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调。这年头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被合称“四条汉子”被列为反党黑帮,仍然在挨批判这首田汉作词、聂耳谱曲的国歌,只准奏曲,不准唱禁用的歌词,而孙伯伯喜欢听口琴曲所以,爸爸安排了今天这个节目。谁知,孙伯伯一《义勇军进行曲》的口琴声,反应似触电般,刷地笔挺站立,张开有些跑调的粗嗓门唱起了国歌。当唱到“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时他一脸肃穆,双眶泪波粼粼。一曲歌罢,他把我和弟弟揽在怀抱中,嗓音颤抖:
“我好高兴’好高兴’真好高兴!”
在剩下的几天时间里,我在城里很少上街。虽然是从小生长的城市,一旦身为躬耕田间的农民,重回故乡已感觉迥异,像是在别人家做客始终摆不脱一种拘谨的感觉。离城的头一天上午烈日高悬,我不期在街头遇上同班同学赵云鹏、舒畅、杨子浪等同学他们皆叹天气太热便结伴来到母校山坡下的沙岛上脱下衣服投进沱江游泳爽身。游了一阵,等众人在沙滩上仰躺叙话时,杨子浪独自精赤身子摸到旁边的农田中抓起黑糊糊的稀泥糊抹得浑身上下无一遗漏留有空隙的只是头脸呼吸视听的七窍。当杨子浪大声唱着流行歌句“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在黑非洲”奔跑而来下胯悬吊吊的物体抖掉了稀泥块昭然若揭地暴露,惹来一片爆笑。大家先是拍手叫好,伸指扒脸喊羞’继而纷纷倒在沙滩上翻来滚去’紧捂着肚腹嘴上嚷痛。
杨子浪仗着泥块绷厚脸壳,大言不惭地说道:
“别笑,别笑我这黑人俗相,你们哪个人又不是这座城市的‘黑人’?”
这时大家人人猛省自己早被这座城市注销了户籍成为了十足的“黑人”,场面一下沉寂了。于是,诸人情绪骤然间怏怏不乐,陆续重返沱江波流清洗一番,上岸穿上衣服。
接下来,同学们在赵云鹏的提议下,来到坐落城南的文庙观光游逛,取景拍照。赵云鹏举起海鸥牌照相机分别给大家各照了一张单人照和集体合影照一高兴就混过了半天时间。
当天晚上,赵云鹏又约同学们到家中喝茶聊天把已冲洗出来的照片分别拿给各位同学。他在那张文庙大成殿前合拍的集体照上,添上了几个毛笔描的题字:
“曾记否……”
我定睛瞅着手中的照片,觉得题字不如换成李后主绝命词《虞美人》中的现成句子“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或是改撰一句‘驻事不堪回首”。因为能抢的抢了能砸的砸了,文庙巳空空如也。并且作为照片背景的斗拱飞檐、丹柱雕窗所象征的那种文明,全如光芒灿烂的流金淌人了滚滚远去的逝波,让人心中产生隐隐作痛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