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城人院跨进家门时,一只急性的燕子从我头顶掠过,飞到室内横梁下绷顶的竹遮篷角落衔泥筑巢让我在惊异间感受它一味劳苦与快意交织的触绪。只是它既不添财也不添喜倒像添了个伙伴。
我放下肩背上的竹背篼,打盆清水擦拭过脸面’靠近拿着报纸看的父亲身边坐下,把冷伯的问候和孔营长的话转告。父亲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扬手一挠已见白发压倒黑发倾向的头顶,用呆滞的目光瞅了我一会儿方开口:
“私下说几句好话有什么用?执行政策的人是不会理睬它的。被我牵累的人太多了他们需要实质性的弥补,不需要口头安慰。我这一颗良心,能做到仰俯无愧于天地却未必能无愧于至爱亲朋。”说完他长吐一口冷气,展开手中的报纸继续读下去。
妈妈捏着一块湿抹布站在一旁擦拭置放衣柜顶上的花瓶听过我与父亲的对话她掉头对我说:
“老二,不要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话,这年头是非对错还理得出头绪吗?这类事,年轻人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是不知道。”
紧接,她突然问我:
“我真忙昏了头,你吃午饭没有?厨房桌上尖顶盖下还有碗冷饭吃不?”
我正欲答话,父亲抢先一句说:
“我也弄糊涂了对快热饭给他吃上班时间快到了。哦,明天孙德厚满六十岁,我反复想过,是要去看看他才心安。”
妈妈脚步朝厨房走口中却说:
“他这人’前半辈子打苦仗后半辈子干苦活孤苦伶仃,闷头闷脑过日子。”
过一会儿妈妈将一碗蛋炒饭和一碟泡菜端上桌,叮嘱我吃过饭要自己洗碗说着她随着父亲走出了门。
我端着饭碗追上去,对父亲大声说:
“爸爸,我有一本旧书要修缮一下,过一会儿我到文化馆来一趟父亲回头瞅了我一眼没开口,点一下头便转过身子走出了大院门。
父亲在馆里的工作是给新书造册登记,填写检索卡片,粘贴标签和修缮破损的旧书等,整天泡在不透风的阴暗房间里从事不露脸面的劳作。等我背着挎包走进他的工作间,他接过银阿姨遗留的歌本随手翻了翻便一声不吭地动手修缮破损页面。工序完成后,他找张牛皮纸裁好,给书加了层可以剥脱的绷套,再提起毛笔在套面上工工整整写下“历史资料”的字样并在背脊上贴上图书收藏的标签。它即令无意被他人发现,也可以遮掩应付俨然能与图书室的藏书以假乱真。等我要离开了,父亲在屋里的书架上抽出几本书用报纸包裹好递给我:
“当心收好。这是五六十年代共产党执政后才编纂的史籍你拿回家去再看。反正,你这回要多住几天,不妨花点儿时间翻翻好多话由我说你未必信从书中你自己作出结论我接过父亲递上的书没有吭声,径直回家。
傍晚月亮似从清浅银河中爬上岸的出浴仙女以晶亮眸子向大地投射柔和的明辉使大院颇添几分静炉安详。吃过晚饭的邻居们,纷纷端起板発拖出竹椅子,抬出凉榻,摊开蔑席,在院落里种植的紫荆、石榴、洋槐、麻柳树旁和葡萄架、丝瓜架下的草坪上三个一堆地摇扇纳凉五个一群地闲聊散心。父亲见状饮了口茶放下杯子再从茶几上抓起一柄蒲扇,招呼我:
“老二,走屋里闷热院子里不好说话我们一起到外面转一趟。”跨出大院门,父亲领着我行走了一程路他抬手指点眼前一个运动广场,低声说:
“真是,几十年变化太大了。这里原来是一个蓄满水的城中湖,种莲养鱼周围绿树成荫,翠竹掩映,风景很好。可惜这里处于当时抗战大后方的腹地,照样不时窜出敌机骚扰轰炸。日本鬼子的飞机曾经到这里扔过几枚重磅炸弹,激起的水柱有十几丈高。”
说话时父亲有怀念有悲愤。过了一会儿,他又抬手指点着一棵长在路边的皂角树说:
“这棵皂角树旁,原先被日本鬼子的重磅炸弹炸了一个大坑,一个被炸死的过路人血肉碎块挂满了树枝无人收的尸骨让乌鸦叼、野狗啃、苍蝇叮真是惨不忍睹。”
我望着皂角树树下的草丛间飞扑的一团萤火虫看了一会儿,接过他的话头说:
“爸爸,你交给我的那几本省里编的《文史资料丛书》,我看了好几篇了。现在我更明白了为什么那时与鬼子遭遇的战斗大多是恶仗,为什么会付那么大的代价。”
父亲站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挥扇驱赶着蚊群格外沉郁:“战争是最残酷的政治较量,是一场赤裸裸的实力、财力、智力和承受战争的耐力的生死搏斗。抗日战争,从开战到日本投降打了八年又一个月多。这是一场日本强加给中国的战争,开战时我们与日本的军事实力相比悬殊太大一个是国土幅员面积小的强国’一个是国土幅员面积大的弱国。说陆军,同等编制的队伍装备火力比是敌五我一,甚至敌八我一,日本武器远远比我们精良,比我们强。说海军,日本有世界一流的航空母舰和其他大型军舰、潜艇,总吨位达二千四百万吨;中国只有少数只可以在内河、沿海行驶的破旧小船,吨位仅五万九千吨。说空军,日本有自行设计的各式先进军机总共一千五百多架中国只有购买二手货拼凑的各国杂牌飞机三十多架。论士兵文化程度和军事素养,更谈不上在一个水平上我们的一个连队几乎全是文盲体质孱弱,缺乏军事素养日本士兵多数具有中学以上学历,不少人是大学生体质强健军事素养高。而且在日本国内有以当兵为荣的传统,我们的流行观念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的人备受社会蔑视。加上,当时中国不仅因长期遭受帝国主义列强掠夺国库空虚,而且此前又陷人一二十军阀割据,内战频仍,内乱不止,消耗了国力削弱了凝聚力。这样一个扯扯绊绊的阵容,去对阵具有世界一流军事素质和现代化军事装备的敌人,真是只有招架之功,难有还手之力。虽然’我们不少手执大刀、长矛、土枪等落后兵器上阵的军人,可以毫不畏惧地挺起赤裸的胸膛去迎接刺刀、子弹,可以不惜以血肉之躯去筑造保家卫国的长城,浩然正气堪与日月争辉但是这笔代价何其高昂?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援助先进军事装备的美国人督促下我国才兴起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左右中国军事的抗日精神才逐步突破封建意识的桎梏。20世纪30年代开始,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全面侵华战争致使中国军民3500万人伤亡,经济损失6000亿美元以上。这场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沉重的灾难也使日本人民深受其害。我们备尝落后之悲、弱国之痛,屡屡遭受强国横加的轻蔑与剥夺不平事多啊!”
我暗地惊讶,父亲竟然在三四十年后,对那场敌我对阵的严酷战争的一组组数据、史实还记得清晰如昨,它肯定不只一次像尖锥一样刺扎他的心窝。他的话语平和,却分明让我感受到他有万顷波涛翻卷在胸膛。我看见一只山蚊子叮在父亲的后颈上,正打算伸手去捉没想到他反手挥扇将它打落口中还诙1皆地说:
“被它叮一口,和被它叮百口区别不大。缅甸原始森林的虐蚊大如苍蝇,叮起人真是毒口无情足以一口夺走人命啊。当年我们完成从文人到军人的转换,是为报国恨家仇,脚踩生死阴阳界投身血火大炼狱。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担当,用今天的眼光来评价昨天的对错,我们不仅荒唐’而且耻辱,甚至有罪。可是,我们远征军流汗、流泪、流血都是为了国家。如果世间有神灵有上帝我们可以坦荡从容去接受最后的权威评判或者是审判去讨回那一份迟迟未到的公道……”
我陪伴父亲沿着一条青石板街道缓步行走,除了脚步声,谁也不说话。这时,只听‘寸卜昧”一声一个裸着脏身带着花脸的小孩见四处无人使劲儿揭下了贴在县革委门口大批判专栏上的整块纸片粘连重叠的又长又厚的大字报纸皮,在前面一个巷道拐弯处紧裹在身上蜷曲着躺下来御寒凉,御蚊袭。父亲叫我站住不动独个走近前掏出一元钱递给小孩,又转回来指着县革委大门内一排石阶上的平台“当年中央音乐学院李海英教授,他那时还是一个中学生,就站在上面那个平台上放开他极富感染力的男低音嗓门指挥上千中小学生齐唱《松花江上〈热血青年进行曲〉》救亡歌曲唱到‘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学生们真是群情激昂、热泪湿地、誓言震天。一个东北流亡学生当即咬破指头,在一块白绸上写出血书‘还我河山’不久便从军奔赴战场。后来冯玉祥将军到县城发动抗日募捐他在县文庙里进行了一次让满场听众热血沸腾的演讲县里有钱人家的大家闺秀们献上一个用金戒指在锦缎上镶成大大的‘心’,而那些衣不蔽体、瘦得皮包骨头、浑身虱子乱爬的乞丐也倾囊献出讨乞来的全部钱币。这场募捐打破了全国县域献金的历史纪录,冯玉祥将军为之动容赞叹其‘是汗与泪、千万颗良心交织的无名诗篇’。”
父亲边说边走’两眼凝注着前方苍茫夜空下的小山补白一句:
‘那时,还真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少社团不分党派帮派,一起齐心合力去抗日。就像前面钟鼓楼上嵌出的那四个大字‘万众一心’!”
我听完父亲的感慨,对他说:
“爸爸,我在你要我看的那几本《文史资料选编》中看到了川军王铭章师长率部在滕县打策应台儿庄大战的阻击战,一直打到最后一人击毙日寇四千余人,一百二十二师五千健儿几乎全部殉国,真是‘人从不负国’。另外,还有两件发生在四川民间的事,让我特别感动第一件事,1941年,四川省田赋管理处长甘绩镛在南潼道一线巡视路经一栋乡下人住的茅草屋,便驻足休息。他在那里问一个老农:‘今年收成和生活情形如何?’老农回答说:‘老天爷不帮忙,收成不好我们经常以苕藤、菜叶和杂粮填肚子。’他听了有些担忧:‘粮食不够,还给国家纳粮吗?,老农答:‘我应缴的粮食都缴了,左邻右舍都是这样的!,他再问:‘你们自己都填不饱肚子,还有舍余粮缴公呢?’老农朗声答:‘军队去前方打仗,没粮食就吃不饱’就是有条命也不能拼啊!只要能打胜仗,赶走日本鬼子能过太平日子,我们老百姓暂时吃苕藤、树叶,也有想头比起日本人来抢我们好多了!’这一番对话后来上了报,感动了万万千千的人。还有一件事曾被誉为‘模范父亲’的安县王者成先生他儿子王建堂报名参军即将出发,他把一面白布‘死’字旗赠送给儿子旗面正中写了个大‘死’字旗面左方题诗一首‘国难当头,日寇浄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过年龄。幸吾有子,自觉请缨。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爸爸,我明白了你当时在一所国内最好的大学读书为什么会选择投笔从戎。”
父亲翘首望着天空划过的一颗流星,对我说:
“其实,我还是很留恋西南联大那一段学习生活:虽说坐在干打垒泥墙铺盖一片铁皮顶搭建的速成简易教室,暑天太阳一烤奇热如蒸雨天雨点砸在铁皮顶上宛如敲锣打鼓声声震耳简直听不清楚教授讲的课;但是,我们的教授全是国内学界精英,他们为救国育人堪称不遗余力恨不得将知识传授给自己的学生。学生呢,为读书救国,当真是视一寸光阴为一寸金啊!碍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选择了从军,临行时泪水把衣襟打湿了一大块。而促成下决心,也是我们‘刚毅坚卓’的校训,以及校歌里那些激昂雄迈的歌句:‘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还有那些忠肝义胆的饱学教授,他们宁肯舍弃燕京荣华富贵住乡间茅舍穿补丁衣服吃粗茶淡饭教育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绝不做亡国奴而青云直上。三十多年过去了,悔恨什么呢?尽管如果我不从军,我的人生轨迹会比现在亮色许多。”
“爸爸我想再听听你讲一些关于远征军的战斗故事,好吗?”父亲默默地带着我穿出一条狭窄的小巷,沿着一条碎石铺砌的围城马路,来到横跨沱江的石桥上,俯瞰着浸月沉星的江波。这时,天上月亮正被一片飘移的浮云慢慢遮蔽城内灯火闪烁明灭江面景色弥漫一片扑朔迷离的凄清。父亲用蒲扇拍拍背心,话音被掠来的江风吹得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