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对社会的前途切记不要过分悲观!你要知道历史的进程如大河奔流不会从头到尾都清澈见底、水平如镜它有怒涛啸浪有暗流旋涡,还有逆流险滩。这条大河是曲折蜿蜒的,是泥沙俱下的但是它一定会有谁也阻挡不了的奔腾向前的澎湃力量。这条河像遵守自然法则一样遵守社会法则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震撼力和生命力,一切违背规律的倒行逆施’终究要被它粉粹、抛弃、淹没。其实,历史潮流不可,就像唐朝诗人刘锡禹勾勒出的境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的话你慢慢会懂的。你要相信共产党是伟大的党、光荣的党、正确的党这个党积聚了一批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不但能战胜艰难险阻也能纠正自身的错误,一定能带领人民群众走向光明前程,开创出振奋人心的局面。对此我相信坚信!”
大伯说着捏拳一扬两眼透出坚毅。过一会儿他再次拧开水壶,往我手上的缸子里添了水。紧接问我,是不是很喜欢音乐并准备选择音乐做职业或寻出路。我当即回答,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拉琴是一种精神寄托。至于理想,我曾经的最大愿望是当科学家,当工程师。而现在,我已经中断学业快两年了,真怕平庸一生,宁肯去为保卫祖国拼死在疆场,而不愿荒废了青春。等我答过话大伯又询问我的家庭情况,我如实告诉了他。
听完我的话,大伯突然冒出一句:
“张良我想听听你对自己亲身经历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看法’你无妨坦诚告诉我
我涨红脸摇一摇头,略加迟疑搪塞道:
“大伯,这个题目我根本没想过,更不要说想透彻。苏东坡说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大伯把烟蒂扔在地下用脚尖踏灭,双手十指交叉抱在胸前,目光犀利地盯住我说: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其实,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从政治上来看,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和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从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角度来看当国民经济发展遇到非同寻常的障碍和压力,在城镇解决大批量的学生就业已不现实决策层便把目光转向农村的广阔空间。所以,理性地认识它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以及人们接受它的被动性,便能理解艰难时期真是国事、家事两为难啊你懂吗?”
“我似乎懂了一些,没有全匮。”实则,我已经从他的话语中大获启迪答话时眼里心里皆是敬佩。
“这个话题打住到此为止。”
稍隔片刻他从被盖下摸出歌本说道:
‘涨良,我以一个有近三十年党龄的共产党员的名义郑重地提醒,我们党讲政策哪怕执行政策的人理解有偏差,有时还难免有冤屈好人的现象,但这不是主流,仅仅是岔口的支流。你父亲参加远征军,是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时候,况且,他上战场的动机是爱国,这一点值得肯定。你见到你父亲,请你转告他,和他一样弃笔从戎、曾经在太行山上打过游击的八路军战士冷剑锋向他问好。现在我和你父亲都境遇不佳,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人的境界常常在委屈中提升只要认真汲取经验教训,可以坏事变好事,可以因祸得福。这样我把这歌本交给你’这是我爱人解放前在同济大学读书时悄悄收藏的犯禁歌本,你要小心保管好,看完了送到我女儿处我接过歌本一看’是一本油印的《左翼电影歌曲选》卷边的纸页已泛黄。
大伯说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本子,扯下一页纸写下他女儿的姓名和地址。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望江区平澜公社石塔二队知青冷梅我大吃一惊后恍然大悟,涨红脸激动地说:
“你是冷梅的父亲?我和她是一个中学的同学。”
“我巳经知道了。去吧,歌本收好,别让其他人看到。通过你刚才的谈吐,看得出你的品格’可靠,我信任你了我把歌本在琴匣内放好,告别了冷伯背着背篼走下山坡按他指引的方向踏上归途。等我走了一段路程回头一望,冷伯还顶着太阳站在草棚前目送着我。我向冷伯再次挥手作别,转身跨步翻越过座高高的山。
冷伯给我那本《左翼电影歌曲选》,像一团火点燃了我的心灵。这中间有几分不可言状的嘉许、信任和期待,要知道在一句真话说出去就是祸的年代,保留一册犯禁的文字读物要冒不小的风险。那本歌集收人的歌曲大部分在文化大革命前几乎可以说一路绿灯,收人的郭沫若、陈啸空合作的《湘累》桂涛声、夏之秋合作的《歌八百壮士》,左弦、普萨合作的《好地方》,田汉、冼星海合作的《热血》《黄河之恋》《夜半歌声》缚虽在新华书店出售的歌集中不常见但忠诚祖国的民族精神和征服人心的艺术张力,无疑应当尊称为传世的精品。可以想象,这本歌集当年像火种一样在同济大学的进步学生中秘密传递,冷梅的母亲在校园里保存它是要冒风险的。谁知道当初的地下党变成了今天的执政党,一场红色的风暴吹来竟把当初的赤色歌集再次划人了违禁的范畴。
我接连翻过几座山冈,眼前突见清波荡漾的沱江不急不缓地在山峡漫步’一片开阔的沙洲稀稀拉拉地停靠着几条木船’这就是有名的黄沙滩,是抄近路走向县城的过渡点。我高兴得加快步伐冲下山坡,直奔江畔。
我气喘吁吁赶到渡船前,迫不及待地踩上木跳板。钻进船舱却见舱内坐着几个心烦口怨的过客。原来今天掌船舵的卓大妈过生日,家里正摆酒席接客这支船她不来就稳起不动不来也好我久违了沱江心里着实思念得厉害,眼下既然已经投入它的怀抱何不索性弄涛戏波呢?我把长裤和背心脱掉塞进背篼,放在船舱里,站到船头射人涟漪扩散的水中。
船是一个很特殊的交通工具当人的面前出现断头路时它能帮助人脚不沾水地完成过渡不露痕迹地继续在陆地上巳经中断了的道路。同船共渡是难得的缘分,世人俗称要十世修行,纵使船一抵岸便要各奔东西,不误行程的福分彼此已经分享何况,上岸后谁的脚下都能有一条出路。
那么人和船比较又有什么区别呢?船仅仅是交通工具人则是交通工具的创造者、支配者和享有者。但是人又不由自主地充当着被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某种力量的利用工具,这也包括交通工具。人最伟大的地方当属懂得自己利用自己,比如当人迈开脚步的时候就是承载自我的交通工具。我一直相信一个道理,人可以无话可说却不会或不该无路可走,尤其是当别人不拿路给你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可以做自己的工具,给自己一条可走的路呢?
我躺在水波上搓洗着身上蒙染的污垢,像绕口令般思考着属于人生哲学的抽象课题。上帝在物质上克扣一批人的同时,在精神上却对一批人另眼相看两相权衡有绝不厚此薄彼的公平。所以,哪怕在水田的烂泥里扯脚,我也会漫无边际地浮想翩赃。今天船老板耍态度了,我为什么不可以扮演渡江的主角呢?
我光着水淋淋的身子爬上船,取出自己的背篼举过头顶再顺着船边溜下船,双脚踩着假水,借助漫过大半多胸脯的江水的浮力向对岸泅渡。须知人生自古谁无累,不就三百米左右的直线距离吗?如果我连面前这一段水势平缓的江水都没有征服的勇气那么命运的惊涛骇浪一定会把我打击得狼狈不堪。社会给我的出路原本就很少很窄我乐得给自己一个从无路的地方找路的主动权。
“小伙子快返回来,要出人命哟!”
一个胸前飘着长长的白胡须的老人,站在船头焦急地呼喊我那是关心’是担心。
“老公公,谢谢!我想家了还有很远的路要赶想早点走。”我没有回头,没有打算回头。早在那段时断时续的七零八落的学生时代,我就是不服管束的水中浪子。长时间地趴在沙滩上筑沙堡、砌沙塔、搭沙桥、浇沙人,等太阳烤得皮肤发练一头钻进江水间,潜在水里捉小鱼儿拾彩色卵石。我从小饱尝过被人群排斥、歧视的痛苦滋味,沱江却始终保留着一份永不变质的童叟无欺的纯朴,它从不会戴假面具,从来不吝啬对弱者的包容,丝毫没有对人按等级区别相待的势利心,会慷慨地馈赠他人以无穷乐趣。当然江水也有发怒翻脸的时候,可较之满目荆棘的世路又算得了什么呢?唐朝大诗人白居易不就苦叹:唯有人心相对时,咫尺之间不能料。
岸,干凸的坚实陆地引人注目的高处。然而,从此岸达彼岸存在艰险的过渡带手抓不到扶持物脚探不到底,甚至可能被吞噬生命。我坦然在江水中行进着两手托住头顶上的背篼,它几乎与我生命和人格同等重要,因为其中不仅放着孝敬父母的土特产、琴匣,还有一个长者交付给我的珍贵歌集。我这样横江而过是否有些轻率?不。我在无人撑船之际,选取了泅水而进的险路是相信自己有坚持到底的毅力和能力。船舱内的好心人的惊呼没能让我掉头回转我有意要借助这一次锻炼,培养自己与多磨难的宿命抗衡的耐性。
颈项以上太阳火辣,胸脯以下江水寒凉。这种足踩冷水、头淌热汗的涉江,或许我才有独特的亲身经历。一身同时感受炎凉迥异的滋味头上负重的实在脚下无底的虚浮,只有靠双腿猛蹬疾奔做动力,身腰恰到好处地扭动定向。若非自幼亲近沱江的任性浪子和放荡游子一定不会有此冒风险的胆量和本领。尽管如此,我的鲁莽举措还是让送过宾客赶来撑船的卓大妈吓破了胆。她慌慌张张地抽上跳板,撑开长篙,猛摇船桨,向我追来。她明白自己虽不算无故擅离职守可毕竟让两岸的过客急得七窍生烟,再出条人命实在无法交待。
“短命的’先把背篼放说人再祉船’我不收你的雏,赶紧!你没听见对岸的人在催,在骂人啦!”
过渡船在江心横在我面前卓大妈穿一身阴丹布衣裳,头上包一块围帕,脚蹬一双四季不添袜的青布鞋歇桨伸篙一边发出怒吼一边自圆其说:
“中午红火大太阳,赶路的人一般不动身我才回家去应酬客人,多耽搁一会儿。你就多等喝一盏茶、烧两支烟的工夫,我人不来了?”我只得听她使唤,先把背篼放进船舱,嘴上仍不服软:
“卓大妈我在船后游帮你推船,你省力气!”
“见鬼了你吊在船尾巴,碍手碍脚帮倒忙。再说,你淹死了我白搭个骂名不说,还脱不了手,不冤枉?快上来两分船钱我不收你的,倒贴一支烟给你烧……”
见她逐渐和缓,脸上有又气又好笑的无奈神态我口上随即变乖巧:“卓大妈晓得你老人家在关心我。我不是舍不得两分钱。我搁的背篼顶个人,船钱我照开。我这一身水湿,船上客人不嫌?这样吧,我贴着船帮子游过江,要是见到我不行了你再高抬贵手伸篙竿舰。那时你救苦、救难、救命满船人见证我自己负责任
货嘛话说明了。”卓大妈脸上露出开心笑,“你们大家听清楚了啊,不怪我。”
到了对岸,我等满船人下完了才踩上跳板取背篼。卓大妈果真从怀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递给我我一摇头她又收回去自己点燃,两指夹着抽了口烟对我说:
“小伙子,你的性格像我家那个老死鬼,龙王爷都敢得罪。以后过渡’不要这样游我免收你船钱。”
“不敢不敢违规!”
我抓起背篼里放着的衣裳掏出一枚两分的硬币,丢进船舱口的竹筒里,再向卓大妈挥手作别,旋即转身离船。我钻进江边的灌木丛中穿好衣服收拾妥当,甩开大步踏上去县城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