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了给自己放周末,给自己一天慰劳给自己一个躲避的机会。刘芳在周末丢开教学任务到村里来时,我巳经成了到知青伙伴家串门的远客,或者成了到荒山野岭遁迹的旅行者。我不愿去正视她,不愿意太早太早地落人世俗的窠臼’以无言躲避来表白自己明确无误的态度。所以,每每迎接她的只有毫无表情的关闭着的木门以及一把挂在门扣上的名叫将军不下马的黑铁锁。
我出生的故乡在南方,我插队的谋生地在北方,从地形地势上,一条波涛滚滚的沱江把它们连接在下游和上游从地理方位上道路的取向可称之为北上与南下这恰巧是大雁春秋往返的飞行路线。我没有本领似大雁来去自如地选择捷径,潇洒地把行进道路铺设在苍茫云天,只有凭自己的双足去步履山重水复的曲折。我的视线中罕有一览无余的快意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于山遮水拦的障碍,它有长链一样无穷尽的遗憾,也有无数艰辛备尝的苦涩与乐趣。既然现实生活充满了那样多为难人的陈规和不顺心的熟悉’何不去选择意料之外的新鲜和从未蒙面的陌生呢?当对故乡的思念像下口无情的虫子,不分白昼夜晚地爬进人的心房放肆着、啃咬着,我已经快半年没回家看望父母了。于是我在一个夜晚梦见父母后醒来的早晨’把几卷书籍、琴匣和一些不多的土特产放进背篼,锁上屋门踏上了去县城的路。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乘船,而是把握住大概的方位,翻山越岭地向南。如今有的是富余的时间和过剩的精力,何不去游逛山河呢?慢慢地走吧头顶着的一轮太阳,虽然它自古以来就十分高傲,却不会嫌贫爱富不会厚此薄彼,不会任性地对谁额外施恩或加倍惩罚,我心里真的很喜欢它。山风和冷雨与我已是互知性情的至交,走得头额冒汗时,山风直撞人的胸怀,钻进人的背脊殷勤为我收汗退凉。山雨来时八成是嫌弃我的肮脏,它免费代劳地彻底清洗,既令我恼恨它淋醒过我留恋的美梦,却又帮助我认识了不加修饰的人生意义。
悄悄的我去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尽量避开人们的视线专挑荒凉的路径向陌生的山野走去。在这时,我不需要在乎谁的脸色不再顾及居心叵测的目光监视,我尽情地品尝蓝天下最普通又最珍贵的自由。我欣喜地看到一朵朵虽然瘦小却色彩鲜艳、生命力旺盛的野花,红色、蓝色、黄色、白色、紫色它们没有着意打扮更没有丝毫刻意取宠看客的媚态,那丽姿天成的灵秀格外妩媚。我一再绕开人守狗护的院落频频钻进高粱林、苞谷林、甘蔗林、黄麻林、山草林和红莒地抄近路。
等到翻过一道山丘,出现了一大片瓜菜地,南瓜、冬瓜、西瓜、丝瓜、番茄、卷心菜,它们在阳光下展示生机,伸着藤蔓,开着花朵,结挂果实。这是一块三面环山面积约五六十亩的沟谷平壤,山沟的尽头傍坡靠坎修着一排泥墙草顶的房屋旁边建有猪圈、牛棚,屋前用交叉斜插的密密竹竿围了一道扎实的篱笆墙,墙上分左右两端挂着数块白漆底红漆字的方木牌,上面写着几个遒劲的仿宋大字:“五七指示闪金光田野处处是学堂。篱笆墙的进口,悬挂一块条形吊牌门上有“川南地区五七干校”的字样。看来,派遣到山区改造思想的不仅有知识青年,还有机关干部。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真是一场人人需要触及灵魂、个个需要改造过关的大运动,连寂静的山间也成了非同寻常的大学堂。
我顺着山坡往下走,打算挑一条路径绕行而去。这时,一个新搭不久的草棚闪现在我眼前它是看护点,也是设伏点,它建在山沟瓶颈一样的出口的坡上,一大片瓜菜地和进出的人们尽收眼底。遇到有人进沟行窃会进得来出不去看守人下坡即可封闭出口一声吆喝便很快会招来驰援的人群。
走近草棚隐约听到里面有人用低沉浑厚的嗓音轻声唱出一支动听歌曲,立刻刺激了我的听觉神经。因为,那歌来源于郭沫若的处女作诗集《女神》中的诗剧《湘累》,它是我所心仪却在当下噤声的情韵。
泪花儿要流尽了,
爱人呀!
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
从秋望到夏,
望到海枯石烂了……
我等他歌罢一曲才转到草棚门口,只见有个穿一件印有“南地区五七干校”红字的白色汗衫、着一条腰扎宽皮带的旧军裤的中年人,他硬直的发茬已显花白,左臂上有一个圆形的枪伤疤,正笔挺腰板手捧着一个边角发毛的歌本哼唱眼角淌出的泪花还顺着鼻沟流。
我靠近他身边激动地问:
“大伯你的歌声好感动人哩你可以让我看看歌本吗?”
大伯闻声,慌忙拭去脸上的泪渍,一手把歌本塞在身后的被盖下,眼光露出电光般的警觉像猎人盯着猎物冷冰冰地说:
“你走开这瓜菜地禁止闲杂人员游逛。”
‘大伯,我路过这里,不是偷瓜菜的。”我不肯轻易放过机会,诚恳地说:‘我出生在一个可以说是有教养的家庭懂得做人应该具备的基本品质,懂得什么东西宝贵应该珍惜。我可以发誓尽管我和我的家庭或许有理由不被社会认同但是我懂得伤害他人是可耻的行为。我尊敬你大伯。从我无意中听到你的歌声那一刻起,我已经明白你一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哪怕你或许在落难,所以我冒昧向你提出了请求大伯犀利的目光上下扫射我几个来回,话音变得平和:
“小伙子这是我爱人的遗物。我不会轻易给人看的。”
我觉得他有些固执,又不甘心就此作罢尝试着再提请求:
“那么,你可以把曲调抄给我吗?”
大伯摇摇头,瞪我一眼问一句:
“你好不知趣,快走开!”
我立地不动,恳求:
“大伯你就开恩吧我不能错过。因为,错过它我会一生遗憾。”大伯口气变软了,他说:
“你射己谱吗?”
“会的。”
“那我口述,你自己记。你有笔,有纸吗?”
我一点头。
这样,我掏出放在背篼里的琴匣,从里面取出一张白纸,摘下插在胸襟衣袋的钢笔,随着他的哼唱的音符、节拍记录曲谱。末了,他问一句:
“你要曲谱,你已经知道歌词的作者了,谁谱的曲你知道吗?”
“不知道。”
“陈啸空,耳东陈呼啸的啸天空的空,他是《游击队歌》的作者贺绿汀的音乐老师。你走吧,从此不再提这件事。”
“我懂得。在我走之前’请你允许我试拉一曲,表达我对你的谢意,好吗?”
他没坑声。
于是我把歌单纸戳个洞悬挂在草棚一截篾条上然后,架起琴断断续续试练一遍,接着熟练流畅地贯通演奏了一曲。等我收弓放琴大伯问一句:
“你懂这支歌吗?”
“我想懂。懂你,也懂词曲作者。”
“真懂?”
我收好琴,把琴匣抱在怀中对他直率地说:
“这个歌本是伯母的遗物,可见伯母很有音乐造诣,而且她一定很喜欢这首歌。你对她的感情很深,很真。古人说,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是人生的三大不幸。伯母的弃世,对你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你很难接受得了这残酷现实。可以说,你借这支歌表达自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结发深情。你唱这支歌不是用嘴唱,是在用心唱,是在思念一个远离了你的她一个泪花儿开谢了也望不回来的她。尽管如此你始终无法忘怀她,她始终活在你心中。因此,你为了你的她,心中的愁云呀,眼中的泪涛呀便只能像这支歌所表述那样永远不能消,永远只是潮。与你不同的是郭沫若创作诗剧《湘累》大约是1920年底,那时,五四运动刚刚退潮,人们渴望的社会变革和进步迟迟未来,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作者笔下的‘爱人’,实际上是一种炽热的理想化的精神寄托,倾诉的是自己心中和眼中对新社会、新生活的无限神往。大伯我说得对不?”
大伯嘴角露出一缕笑意很快就消失,它如一只追鸟的飞鹰,警觉地钻进了漂浮的云朵。他显得心不在焉,没正面回答我的话,却拿着一枝枯树桠在地面上滑动,冒出一个问:
“小伙子’你学问不错。刚才你提到了五四运动,那么’我想再问一问,五四运动前后掀起的新文化运动和现在还在引向深人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有什么相同点?有什么不同点?这个问题有点大有点难,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大伯示意我在草棚里用新伐树木搭的简易床上坐下来,揭开挂在草棚壁上的一顶草帽取出一个军用水壶倒了半缸子凉开水递过来,眯着两眼带微笑地端详着我
“大伯我不怕你见笑,也不怕暴露我的浅陋我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说得不对,请你批评指正。我认为,二者有共同点,它们开道的旗帜很相近,都是对传统文化予以激进的大批判、大否定。五四运动要砸烂孔家店否定几千年的封建文化试图传播西方盗来的火种照亮社会唤醒民众救亡图存,再造一个少年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用毛泽东思想为武器,全面批判和彻底否定一切封、资、修的文化。腿,相比之下’二者区别还是不小,新文化运动的着力点是文化的再造,希望用有生气、有前景、服务大众的文丝激活4录的民族精神’尽快凝聚一种巨大的社会动力’改变中华民族被列强欺凌的积弱状况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锋芒所指已经不再局限于文化领域,实际上是摇撼社会姑面面的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从目前看来,后者的重点是在摧毁过去的秩序或者说是在砸碎旧世界这必然要导致一阵混乱。西方哲学家有句话混乱永远是走向新秩序的过渡。可是新秩序该如何建立新世界该如何建设我才疏学浅缺少见识看不清这场运动下一步的发展。总之后者是砸烂后没有清晰的重建蓝图使人不知它的走向、它的将来。大伯这样的话题太大太沉重我过去从没认真想过更没谈过,你别笑话我的愚钝和浅薄大伯默默地点头,若有所思,对我说:
“你还太年轻,能认识到这样的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也难为你了。
我送你十六个字,是古语的集纳,一句是‘守口如瓶防意如城,一句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懂吗?”
我神情凝重,一点头。
大伯停顿了片刻,放缓了语调人有些激动:
‘在关牛棚、蹲农场的日子里,我也认真地反思过自己走过的路,我觉得自己的确有愧对人民群众的地方。共产党能从小到大,从弱到强,战胜国民党夺得政权最关键的一条是共产党代表了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才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情拥护。我永远忘不了在打江山的峥嵘岁月里,是人民群众冒着枪林弹雨,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抬着担架支援了我们打过长江占领南京解放全中国。新中国建立二十几年来,我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奋发图强社会主义建设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造成了万吨水压机、合雌岛素造出了原子弹、氢弹,发射了人造卫星,我们引以为自豪。但是,我们也出现了错误例如滋长了脱离人民群众的官僚主义脱离实际的教条主义,出现了急躁情绪和左倾冒进使人民群众因为我们屡屡犯下的错误受了连累,吃了苦头。尤其是我亲眼看到农村至今还没有完全脱贫不少人仍然缺衣少食,住房破旧,就觉得自己没尽到责任有辱于共产党员的神圣称号。这样,我真想马上重新回到过去的岗位上用拼命工作来偿还自己的欠账报效养育过我们的人民群众。”他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加重语气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