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狗止住狂吠摇甩着屁股后的黑毛尾巴,做出欢迎姿态。朱大才招呼我在堂屋茶几边的黑漆木椅上坐下,很快端来一碗油炒花生米、一盘卤猪耳朵肉和一盘油炸小焦鱼再取来一对小酒杯和一瓶泸州大曲酒。他递一双筷子在我手上,往杯中斟酒开口说话:“今天我老婆带娃儿回娘家了,我正巧有空,想和你聊几句。酒我不劝你,能喝多少就多少多吃菜。”
我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的啥药,拘谨地挟起桌上的冷菜,送到口中慢慢嚼着。
“我观察了你一年多你人踏实、谨慎、聪明、有学问、吃得苦不惹是生非不偷奸耍滑。只是家庭成分有些麻烦不过重在个人表现嘛。一些别人走得通的路你走不通,有些别人走不通的路你走得通,横竖有条不绝路’就看你怎样走。”
朱大才喝下一杯酒,提起酒瓶再续上眼睛盯住我往下说:
“参军你过不了政审关提干你连党都没法人。一辈子当挖黄泥巴的农民,我直说,你不甘心,屈才。掏心里话,你的愿望能告诉我吗?”
我迎着他逼视的目光涨红了脸,迟疑了一会儿才说:
“说实话,还没想过哪一条路能走通,倒是做好了当一辈子农民的思想准备。别人能活,我也能活。说心愿谈不上说梦想我就想读书。”
“今年公社倒有推荐工兵学员的大专指标一个、中专指标五个,全公社符合条件的下乡知青近两百人,还有七八十个回乡青年,僧多粥少你斗不过人家。再说你下乡还不到两年慢慢熬吧!”
朱大才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让我倍受感动,我知道自己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不切实际的幻想个个像肥皂泡看起来五光十色,眼花缭乱实则不禁风吹日照,不戳自破,不想它也罢。念及他的一副好心肠难得,我直说感谢话。
“哥,我和姐回来了!”
只见刘芳穿一条蓝布裤着一件粉红的短袖衬衣拧着一个胀鼓鼓的黄色提包;刘香抱着儿子走在后面,一齐在堂屋外现身。刘香把儿子放进竹摇椅里坐好转头瞧见我有些意外:
“张良你是稀客哟!”
朱大才喜出望外,走近竹摇椅抓起小铃铛和儿子逗乐,眼睛却望着刘芳说:
“二妹你姐不是说要明天才回来吗?”
刘芳用手一拨额上汗水打湿的散发扑闪眼睛双颊泛红晕笑着搭话:
‘姐怕你在屋头不管事,鸡饿得飞起来琢人,猪饿得啃坏了猪圈栏,急着要回来看看。”
我见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聊话打算趁机脱身直起身说道:“朱部长你们忙我就走了。”
朱大才转过身来拦住我:
“你别走,她们两姊妹平时没少对我说你的好话,你若是要走怕她们要怪罪我,说不定还开我的家庭批斗会。再说你饿肚皮回家还是要烧火煮饭吃过饭再走别急。”
刘芳走过来插话:
“我哥逗儿子我姐忙厨房活路,我来敬你一杯酒。”
‘刘老师’我不会喝酒’沾酒喉咙就火燎火辣’烧心烧肠的要敬酒,你哥、你姐和你帮了我不少忙该我来敬你们。”
我笨拙地端起酒杯心里掂量:要敬酒,自己无酒量;不敬酒,又多少欠着人家的情今天就豁出了。
“你敬我我敬你,那共饮一杯,祝你当先进,有好出息。”刘芳双手端酒杯说完吉利话把杯中酒饮干。
我没有退路,喝下一杯饿肚急酒,顿觉喉辣肠烧,不禁皱眉吐舌。朱大才逗过儿子走过来:
“我这姨妹要是没打发人家,说不定会相上你的。张良,可惜我丈母娘没多生个刘三妹对不住了。我以酒致歉,敬你一杯。”
“哥你使坏。”刘芳一张脸通红往朱大才的背心轻砸一拳,嗔怪着走开。
“朱部长你别开玩笑,我喝酒不行。”
我直欲推开酒杯,偏又没有躲酒的经验,最终被朱大才连出歪题,连哄带骗喝了几杯。
“张良,你练得出来,吃菜吃菜。”
酒一喝,我不由得胆壮气豪鬼使神差地由躲酒变为攻酒各敬了朱大才和刘芳一杯酒,他们又反邀我共饮。一来一往,一往一来,倒进肠胃的酒水开始发作,我舌麻、喉干、口燥,肠胃翻江倒海,头重脚轻天地旋转’身子一歪倒在椅子下。
等我再次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只穿一条裤衩睡在一张楠竹凉榻上,身上盖着一床浆洗得雪白发硬的散发出太阳香味的床单。我的衣服放在枕边,不过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后折叠得伸伸展展。我揉揉眼睛,看清刘芳换了一件白衬衣,摇着蒲扇坐在我身边的竹椅上,旁边的一个玻璃瓶中插着一支烟缕缭绕的檀香。
“这,哪里?”
“我姐家啊!你不经酒,吐了一地,衣裤全弄脏了。我哥帮你扒下衣服扶你到这里还用热毛巾给你擦过身子。你的衣服是我姐洗的,大太阳下一会儿就烘干了。我出去,你快穿上衣服吃点儿东西。”
我望着刘芳苦笑一下:
“我真是丢人现眼你哥呢?”
“他把你扶到这里,就赶到公社去了,有急事。你别看他平常凶神恶煞,其实是糍粑心肠。他谈征兵部队的孔营长是台儿庄人点名想要你到部队一调档案看,你父亲的历史问题拖了你的后腿。我哥帮不上忙,孔营长也没办法。我哥说,可惜了一次机会。”
刘芳说着,走出门外。
我忙穿好衣服叠好床单,迈出房门准备告辞回家。这时刘香端着一个插了调羹的细碗走过来:
“张良,你不慌,先吃碗藕粉羹垫肚皮。”
藕粉羹里放了红糖,添了一点儿小磨麻油,调得不干不稀,不带粉挖瘩,送到口中香喷喷的真是人间少有的美味。这家人待我太好了,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欠情太多,远非一个谢字了得。我默默地把空碗放到饭桌上转身穿过院坝往门外走此刻天光已暮色苍茫。“我送你一段路。”刘芳握着一把电筒追过来。
“你回去吧,我看得清路。”
“我想听你拉一会儿琴。”刘芳在身后低声要求。
这时田间的青蛙举行一场大合唱四周是一片争先恐后的呱呱叫。高歌的青蛙有些怯生,人一走近它们立即哑声人一走过它们歌唱又起。蛙声的嘈杂反衬出田间的寂静。我和刘芳谁都不说话,只有嚓嚓的脚步声伴奏蛙们的歌唱。
我打开屋门,点燃煤油灯端一条板発请刘芳坐下,随即打开琴匣取琴调弦,拉起了马思聪的成名作《思乡曲》。
一曲奏完,刘芳轻吐一口气,滩:
“这支歌不好听换一支轻松点儿的吧。”
“你想听哪支歌?”
‘领老师抄给你那支曲。”她的眼珠射出灼人的光亮。
“这人稳不住话,巴掌大的事也告诉她?以后打交道得留一手,小心掂量哪些话该说,不该说J这肚皮官司我没说出口,嘴上却说:“袖老师给我的歌单我还没练熟你别见笑。”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拉琴上,人生追求的艰难,青春碰壁的频繁,一一交付弓吟弦叹的音符,任随它在一豆灯火中飞旋飘绕,低回遁迹,淡人、淡出。那些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悄悄出现又杳无音讯的机会实在没有多少值得惋惜的理由,一个心中连芽都未曾萌生过的希望,怎么会为我开花结果呢?世上的鲜花千万朵属于我的只有一朵,它或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或许连个荷蕾都没有。我为眼前的姑娘拉琴,心思却飞向了秋风不及的天涯,那些憋在心底的失望,蓄在眼眶的泪水,经由一支美丽旋律的凄婉音符像寒夜瓦檐滴下的露珠冷冷地砸在阶前为孤零无伴的岁月再添一丝寒气透心的冰凉。
奏完一曲我如木头人一样把琴抱在怀里,不想说话,说不出话心空、眼空。
“张良你把琴放好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我如机械人般把琴放进匣中疲乏地坐在刘芳身边的木凳上。她像一只动作敏捷的野鹿扑到我跟前贴着耳朵对我说:
“我没有对象他们介绍的我不认。”
说完,她双臂圈着我的颈项,在我的腮帮上落下一个湿润的热吻,补上燕语莺吟的一句广我爱你!”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撒手掉头飞奔出门。
这一平生除母爱以外的初吻,带给我的惊远远多于喜,不知道出现在我面前的疑问该如何去破解。我总觉得与她的相识、相聚,太像一片易散易逝的烟霞终归免不了任凭雨打风吹的结局。
她可爱吗?她可爱。我爱她吗?不知道。
她一个吻不仅热,而且烫,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烙痛我的脸,烙痛我的心,激活了麻木的神经,迫使我去思考一个来得太快太早的人生大题让我一阵阵惊异、茫然、困扰、惶恐。在过去的岁月里即使我思念过谁也保持着可望不可即的距离只是把她像神话中的仙女一样崇拜着、赞美着、向往着、供奉着,并没有把她和进出成双的传宗接代的姻缘联系。我还年轻才十八岁。我不是不懂得爱不是不需要爱是无力承担自己的命运还在莫测凶吉的风波间飘摇,自己的肩头还太稚嫩太软弱,甚至挑不起自己的生计,怎么挑得起一个家呢?她是生活在喜剧的家庭我是生活在悲剧的家庭,为什么偏偏要反串角色呢?如果是那样真应了《夜半歌声》里的倾诉:你是天上的月,我是那月边的寒星你是山上的树,我是那树上的枯藤;你是池中的水,我是那水上的浮萍。不,这也不确切那是浪漫的歌声,不是我准备去讨要的生计。要靠,靠自己。唯有平等相对才能满足不愿作贱的自尊。我爱的是明天是没有圆的梦想是半途痛失的学业是想去还去不了的遥远啊。我的人生道路还长,前途还是个未知数不可耽搁在歧路口未来靠自己去努力。我把匣中琴重新取出,抱在怀里,缓缓地拨动琴弦一阵感慨一阵沉思,随口吟出了平生第一首关于爱的诗歌。
为了向明天求爱,
我把语言搜尽;
什么样的语言呵,
也替不了我的心声。
难道你会厌弃,
去听那失真的声音;
巧者的语言呵,
比不了蠢者的痴情。
那位我所敬重的作家的一段警语在我耳畔回响:
是的,我们各人有一个憧憬,做奋斗的对象但是假使你的憧憬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的时候,你是宁愿忍受幻灭的痛苦而直面抉破了这泡影呢还是愿意自己欺骗自己尽在那里做好梦?”
那诚恳的话音在补充:“在我是宁愿接受幻灭的悲哀的。”
我的思绪像溪水一样奔流,慢慢积蓄得越来宽阔深广。献给我初吻的姑娘捧着金饭碗,我捧着泥饭碗,抓住她的手兴许能拖我出泥潭松开她的手兴许我便成了那类三套车重辄下的苦命老马但是仅靠一双怜悯与施舍的手捧出的炭火,暖和不了一个迷路人冻僵的心房。况且她的姐夫已经向我发出了她有更好的选择的暗示间或是警示。这世间已经有了太多的难关,何苦还要增设一道与自己过不去的情关呢?
你爱她她爱你,是福配她爱你你不爱她是赚配你爱她,她不爱你,是亏配。假定二者再有角色互换,更是令人叹息不已。那么,你在人生的关键处的确得下步留神千万不能铸成尴尬于轻率。哎,好姑娘,这世上比我好百倍、千倍的幸运者比比皆是,为什么要一头撞向我呢?趁早你回头吧。
而我的明天是什么样的呢?我回答不出。但就此止步,我不甘心。我愿做一只不惧天高云厚的孤鸿,哪怕在霜天冻空掉下带血的羽翎,依然会飞向内心渴望的天际。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一次一次在耳畔低诉:止步吧,放弃远方,选择这里,选择现在,选择爱。我愿睁大淌泪的眼睛凝视着她,我愿剖出滴血的心灵呈献给她,让她明白这一悲凉的大实话:或许太早了因为我年轻或许太迟了,因为一支心箭已离弦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