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一年多的时间,从学生向农民转化的过程像一架老牛拉着的笨拙木轮车,总是以我在庄稼地里不断爆出的笑料为车轴的润滑剂,回头一瞧,可真恨无地缝可钻。
肩挑背驮没有妨碍身体的发育,我的身高由一米六一拔高到一米七零,九厘米的高度有仰视、平视、俯视的差距人的自信在特定的范畴与身高成正比。无所事事的时候,烦闷的我不时动起想和见红绸就疯狂的猛牛角斗的念头,咆哮的心潮不时掀起不惧在礁石上跌成溅沫的浪头。经过四季轮回,庄稼活的流程一一经历,无论是体力和劳动技巧再也没有人敢小视我了。到城镇赶集那些腼腆异性投来一掠而过的火辣目光一些平时耀武扬威的刺头的主动示好,以及高队长不知不觉不再以揶揄的口气戏耍我换了副客客气气的腔调,这些都让我明白自己在世俗目光中的分量有了一点儿变化。
那次与熊壮攀树比赛出现的历险意外,给人留下九死一生侥幸活命的记忆烙印。正因为如此,追逐飞短流长的人们迅速把这一刺激的场面用话语扩散,我像公园里钻出铁笼的黑猩猩,成了人们以惊异眼色打量和交头接耳议论的对象。是祸是福不得而知。总而言之赶场打招呼套近乎的人和不辞远路上门来拜访我的知青变多了,这增添了我的自信也增添了我的担忧。因为识人多处是非多,像我这样家庭底气不足的人,低调到无人注意才是明哲保身的存世之道。
近段时间,我喜爱上了两个词语一个叫远方它是人的视线想到而未到的陌生带,是行进的脚步欲达却未达的崭新去处,那里我没有原罪的压力没有被歧视被欺凌的苦痛,没有熟悉的樊篱和亲近的障碍,相反能见识许多无陈见的新面孔和未曾经历过的新事物它该是一个让人神往的自由快活的天地。另一个叫明天,它既没成为过去也没成为现实是时光的箭镞尚未射到的时段因为我所有的希望和际遇从没有唤醒开花结果的自豪,我只有把美好的心愿都许给属于未知数的前瞻。
文化大革命开展六七年来,人们巳经不再相信高音喇叭的髙谈阔论,舞台上只剩下样板戏,文艺读物只剩下《艳阳天》《金光大道》《沸腾的群山》等几部特许书籍,最主要是大批判的无情矛头频繁转向,东指过去,西指过来整个社会毫发无损者已经所剩无几。人们对阶级斗争的消极抵触开始像流行病蔓延开来在城市逍遥派成了人数最多的主流派在农村’尝过饥荒之苦的人们更不在乎压制生产的空头政治。在知青中早就在暗地流传文化大革命前的书籍,只要你有兴趣阅读,它们会从四面方神秘地冒出来,谁也无法弄清来源何处。只是,出身我这样家庭的人还是分外小心,尤其是我父亲的职业敏感我特别担心牵连到亲人朋友,对文字狱有天然的戒防心理,总是小心翼翼地暗地悄悄阅读,对了解不深的人绝不轻易来往。
我不敢像出身红五类家庭的幸运者有意在日记本上写满不凡事迹、崇高抱负、圣洁情怀和闪光语言,不是雪藏在箱底而是有意搁置桌面、枕畔等待着一朝被人不经意发现顺理成章地树立为让群众向自己看齐的楷模,实现一般根正苗红者梦寐以求的荣耀。我则需要保持担心被他人揭短、挑剔和歪曲的慎独属于自己原生态的情感尽数任随它自开自落、自生自灭。我保留的笔记几乎没有日记类的写实内容,只有一些阅读书籍记录的残章短句。其实,它们是以少胜多的各式各类的思想花朵,有的如幽香可人的桂花有的如出水拒尘的莲花,有的如春风轻扬的柳絮,有的如挟寒傲世的雪花赐人无穷无尽的不同凡响的启迪和妙不可言的欢愉。阅读苏联作家法捷耶夫所着《青年近卫军》时,我对故事情节并不太人迷,但对书中的抒情插话则爱不释手地喜爱,一字一句把它抄录下来:
读者,如果你有一颗充满刚毅大胆和渴望丰功伟绩的鹰隼之心,但是你年纪还小,还穿着破旧的衣服,赤着脚四处奔跑,你的双脚都跑皲裂了,人们对你心灵所向往的一切一切都还不了解,那么,你准备怎样做人呢?
在你居住的地区,为了使你生活得幸福而抛却头颅的阵亡将士公墓上,已经长满了灰白色的野草。可是,那些伟大年代的统帅们直到今天还威名赫赫。当夜深人静你忘记了时间,神游于他们的传记的时候,你的心灵深处回荡着像军歌般雄壮的鼓舞人心的声音。
真奇怪,一个外国作家的文笔怎么把我的处境、我的心事、我的渴望刻画得人微的逼真,表达得酣畅的透彻呢?简直如量体裁衣般的恰到好处知根知底的恰如其分。
我在煤油灯下两眼噙泪地通宵阅读茅盾的小说《蚀》,它带给我特别的亲切和振奋。我庆幸自己幸运地结交上一位位从岁月的风烟里走出的相知、相惜、相助的朋友那些动人心弦的真诚话语创造出美轮美奂的意境神奇地为笼罩青春的乌云镶上了明亮的金边乃至把它们映射成了绚丽的彩霞,鼓励着人怀抱一颗平常心去跋涉非常路,去征服冷漠的雪山和阴险的沼泽。
当我心灰意冷时他们告诫我: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因为人知道希望。既有希望就免不了失望。失望不算痛苦,无目的无希望而生活着才是痛苦呀!
当我彷徨歧路时,他们鼓励我:
我们的生命线中本来有光明的丝,也有黑暗的丝人生的路本来是布满了荆棘但成功者会用希望之光照亮了他的旅途用忍耐的火烧尽了那些荆棘。
我把这类文字既工整地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也庄重地镌刻在自己的心扉上每当遭逢拂意事或被幻灭围剿,自己的信心动摇乃至面临崩溃的无助时分,一个个巳有一面之交的朋友便会在我耳畔切切叮咛,伸出一只只无形的、有力的、温暖的援手助我拔足于动弹不得的泥潭。总之那些书中走出的朋友们,使我永远地相信人心不该绝望世间不该绝路。
这天晚上我刚洗漱完毕,准备倒床入睡,突然传来拳头砸门的声音。我有些恼火粗声问:
“哪个?”
“我,张良,我请你的客打牙祭!”
我一听是熊壮的声音,开门一看他用手搔着裸露的胸膛,乐呵呵地望着我说:
‘抓了只地麻雀,请你解馋,如何?”他说话间打了一个响指做出邀请姿态。
“我吃过饭了,正准备睡觉,明早还要出工。”
“你别再提出工,我心烦,你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说硬话?脸朝黄土背朝天,屁股晒红大半边,累死了又没捞头,一年四季过不穿的苦日子。”他拉着我的手往隔壁走。
一进门,见刘家芬往灶膛里塞一根硬柴块’起身捏着锅铲把在小碗中捣蒜泥。她见我进门脸上带笑:
“熊壮是诚心的邀请我一起到生产队犒劳你一下你要领情大家都是拱烂泥巴的泥鳅命互相要扎起墙角。今晚上吃白砍鸡鸡杂肠肚打整嫌麻烦,都扔到茅厕坑里了。”
这一对寻常不露面的稀罕人物今晚居然结伴来请我的客面子实在够大。我有些纳闷,鸡肝、鸡肫、鸡肠足以做成一盘可口的好菜,一般人家都不会扔掉,他们大概日子过得太阔气’不在乎抛洒。刘家芬见我有些迷惑,忙补充:
“我在家里都少有做家务,今天是犒劳你才动手,鸡杂打整费时间反正这只鸡是捡便宜
‘拥宜?”我有几分警觉地反问。
“不瞒你了,今天下午我背起帆布包走了七八里路,转了十几个院子才弄到这只肥鸡母塞进包包都费力那乱蹬的鸡脚爪把我的手背都抓掉了皮。我见有收获,赶紧回场镇约上家芬,又走了上十里路到生产队。杀鸡拔毛的打杂活没惊动你,现在鸡都炖出了香味’才邀请你来享口福。另外,我还带了一瓶古蔺大曲酒,够意思了吧?”熊壮点燃一支烟,叼在嘴角坐在板凳上跷二郎脚。
我顿时明白过来,他是到农家大院捉的“地麻雀”本来就缺吃少穿的失鸡农户,恐怕人急得团团转。我想起了那些古代的格言:“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心跳得如敲鼓,觉得还是应该把握好做人的分寸。我决意不吃这顿晚餐,偏偏他俩又是惹不起的难缠角色,便暗打腹稿编托辞:
“熊壮、刘家芬谢谢了你们真够意思。不过,我这两天拉肚子,见了油腥怕拉得更厉害,情领了让我回去睡觉吧!”
刘家芬正捞起锅中的熟鸡放在菜板上,一听我说拉肚子,忙搁下手中的菜刀:
“我屋里有痢特灵我去拿。”
我一句托辞成了自讨苦吃的由头,等刘家芬转回来递来药片只好做一个把扔药进口中吞下的假动作,背地里把指头摁成碎粉的药片偷偷抛在柴堆里’嘴上却说:
“二位我吃过药了,眼馋得吞口水,偏偏肚子不争气你说是不是活受罪!”
我边说边退,向门外走。
“我给你留一碗,冰在冷水盆子头等你明天病好了再吃。”刘家芬啃着一块鸡翅说。
“你的药是仙丹吗?天气大,搁不得。你们来来去去好辛苦,吃舒服。”
“见食不餐,必定是憨。那我就和家芬对饮饱餐一份心意尽了,你没领,不怪我们去,去。”
熊壮挥手示意放我走。
我倒床还没睡着听见高队长扯开嗓门在隔壁说话:
“我路过闻到鸡汤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好酒好菜见者有份别吃得你们心痛啰。”
过一会儿,传来他们划拳敬酒的闹嚷,吵得我无法人睡。吃喝正欢之际,高队长冒出一句问话:“场镇上的鸡价是多少?”他俩一时语塞答不上话。吃得酒足饭饱的高队长气醒了酒,叭的把酒碗摔在地上大吼一声偷鸡贼!丢人啊,鸡肉吞下脏了我肠肚啰!”说完他摔门而去。
刘家芬等高队长走远了啐一口痰:
“占尽了便宜吃饱了肚皮,还冲人发脾气怪物!”
次日一早熊壮、刘家芬悄悄溜回了场镇我心里怪不是滋味。他俩偷鸡和我交朋友,叫人消受不了。而高队长半夜冒出来败了他俩的兴致,弄得不欢而散好歹我觉得欠了他俩什么愁也一天乐也一天我率性把这破事撂在脑后不再想它。
过了几天我薅完秧子在水田里荡干净脚收工回家做午饭,看见公社武装部长朱大才蹲在我屋门前吸着烟。一见我人到,他扔掉烟头用脚尖踩灭,一把拉住我的手:
“走,到我家去吃午饭。”
我走在他身后’心里犯嘀咕,这是一个远不得、近不得、亲不得、疏不得的特殊人家,一类想躲闪又躲闪不了、想遗忘又遗忘不了的两难交往,于是我一双脚扯扯绊绊提不起精神。
朱大才的家,是一个依山傍田四周栽满桑树、竹子的四合大院,走进围墙正门是一个宽敞的养鸡、晾物的晒顼,迎面连堂屋横三间,左右两侧各建两间,皆是泥墙粉灰、木梁、瓦顶的高阔开间屋。地面干干净净,摆设井井有序。大门口拴着一只拖铁链的大黑狗,一见生人便扒土耸头地咆哮。朱大才吆喝一声:“乌龙,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