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板着面孔不晴不雨,阴郁的样子。
挖完红薯,点完小春时令进入冬闲。雀山大队趁机集中各队劳力,拉开阵势打响了修建朝阳沟水库的大会战。整个工程从打眼放炮、挖坑填土到凿石垒坝,所有工序都没有机械上场几乎全部人力操作,是名副其实的人海战术。我被分配在挖坑组,挖了两天土方,累得伸不直腰。突然接到公社一道通知抽我到望江区迎春文艺调演办公室创作组,每天补助八毛钱,交四毛回队记满工分,剩下四毛作日常生活费用。实实惠惠的轻松活,算得上两全其美的差事。
望江镇,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沿坡建屋、依山筑街的场镇,它的街道路面是青石板铺设不时出现条石垒砌的坡阶,穿草鞋行走会发出嚓嚓的磨蹭声,赤脚踩上去有光滑凉爽的舒适感。随着坡升坡降的起伏一排排房屋亦伴山势扭动伸延不带半点勉强痕迹说是天造地设毫不过分。街道两侧的瓦屋飞檐,像伸懒腰似的伸向街心拱翘。晴天正午有一溜宽幅约一两尺的阳光带直射路面,给人迥异炎凉的感受;雨天,街道两头沿瓦沟泻下的雨水在空中对冲交融,一个脚盆可以接住两方屋檐的雨水,而戴斗笠披蓑衣的过客如嫌头顶的屋檐低窄一步可以跨到街对面立身。这样的街道削瘦细绵一副小家碧玉的灵秀,久居久住,人还真恋恋不舍,不肯轻易挪脚。
三五天一回的赶集,是小镇的盛大节日,人海如潮水满街漫涨。逢这样的时候街巷间人流如江中波涛来回对冲,顺流者舒服,逆流者难堪。甚至有懒汉仅双手扶着面前行人的肩头足不离地,转眼间巳被背后的人群簇拥抬举到十余丈以外。通常街道边除了店铺,是很难摆担设摊的。一直出了瓶颈般的街口,行至江滩上方豁然开朗,卖菜销货者才有施展身手的场地。而江畔的吊脚楼,几根粗壮的砖石柱伸到水中,任随渔家揽船系舟。
出场镇上游三华里是一道湍急险滩,咆哮的波涛摇石撼岸;下游两三华里同样是一泻千丈的猛兽似的激流,涛声如雷震荡远近。但靠镇这两三华里水域却是深不可测的沉潭,往来客舟趸船到此停泊进出人们凭借临近水港筑屋而逐渐形成集镇这个镇真可谓镇小衙门全,望江区、公社两级行政机构都设置此地。望江公社和望江区所在的地址直线距离不过两三百米,如同儿子伴着老子,既亲亲热热又礼仪周全,彼此的身份尊卑、地位高低显而易见。
创作的组长是望江中学语文教师王诗奇他人到中年,戴着一副黄铜架近视眼镜,脸面白晳衣上酒渍斑斑,口中酒味扩散。
一见面,王诗奇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咯噔触地,棱角分明的藏青毛料裤微微抖颤,他用手摸着脸上的一颗酒刺眼光带笑透过眼镜片打量我伸手一拍我的肩头:
“张良,我到望江公社抽调有才干的知青,恰好武装部朱部长在场他特别推荐你。我通过渠道向大队、生产队摸底,最后定下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黄岩公社斑竹大队小学教师柳岸明他的音乐造诣不简单。真巧他来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柳岸明就是那天教我插秧的柳老师。今天他刚理过发,刮尽胡须的脸颊清癯文静再加上换了一身毛料中山装脚上套双翻毛皮鞋眉宇间一股英气扑人。
‘柳老师’真没想到会是你。”
王诗奇在一旁插话:
‘糊老师是地区文工团退职的专业人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落在山沟里的金凤凰。你们配合,一个主笔写剧本,一个主笔谱曲,创作一个反映农业学大寨的小歌剧参加县的调演’时间限制一个月内。你们好好配合争取一炮打响。”
我一听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赶紧自找台阶:
“王老师我是充数的滥竽肯定会让你和柳老师失望。再说我没有创作歌剧的经验怕误大事,最好重新物色人。”
王诗奇拿起桌上的茶杯,拧过温水瓶倒上水,喝下一口,脸上露出不快:
“张良,自编自演节目主要是能准确、迅速地反映时代精神,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活泼的艺术表现形式,去热情讴歌火热的现实生活,鼓舞工农兵的革命斗志。艺术水准自然不可能像八个样板戏一样高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你要相信自己也可能创造出艺术精品。至于你想打退堂鼓,现在你就可以撤。不过我告诉你,找我递条子、打招呼要塞人来的有十几拨人,我挑的就是像柳老师和你一样没有靠山、没有势仗的人。你执意要扫我的面子你走吧,我不拦你。”
柳岸明抓住我的手臂一捏打圆场:
“小张,听王组长的规劝别使性子,留下来我们共同努力试一试吧,不要人没上阵就先败兴要拿出革命青年的志气知难而进好多双眼睛正盯住我们哪!”
我默默一点头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我和柳岸明自掏钱在区公所买饭菜票吃饭,在区供销社招待所免费住宿。晚饭过后,柳岸明嫌招待所里烦闷说话拉琴又隔墙有耳,要我和他带着乐器往江边走。
沿岸的芦苇和巴茅草已显衰败枯黄,只剩下衬托荒凉的残桩败蔸。脉寒江清澈如镜,倒映着山影轮廓,微风吹来波动一片涟漪。江上归飞的宿鸟仓皇拍翅暮霭烟岚逼袭人身。我们在小路上一前一后地漫步等到眼前出现一个没有人迹的乱石危耸的滩涂柳岸明攀上一尊横卧的长条形的岩石,望着朦胧隐现的江峡,招呼我:
“小张,坐下来聊几句。柳青说过,人生的道路很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我是在紧要处迈错了脚’从此撞上百般尴尬的霉运。十一年前我本来在地区文工团从事文艺工作,因为家乡闹灾荒我父亲对生产队食堂已断炊烟没向我透半个字他腹中无食野菜、树皮、草根、老鼠肉都吃过了,最终患上黄肿病卧床不起。我和同团工作的妻子华翠花闻讯后急赶回家,看见家中米缸里颗粒不剩,便想到乡亲们家里借一把干面,以便让父亲吃一顿饱饭。谁知走遍全队家家户户,非但没借到一把干面却见到不少新坟堆。父亲过世了,我考虑到母亲长期患哮喘病,她一人在乡下,怎么也叫人放不下心同时,自己在文工团混得并不得志,加上我爱人家庭成分不好平常被找岔的时候多,便做出了退职回老家建设新农村的选择。谁知,我人还没到家,母亲竟在头一天去世了。真是,我回家来干什么呢?
“导致大饥荒原因,除遭受自然灾害、被迫偿还苏修债务外,就是大跃进运动中欺上瞒下的浮夸风。这些事儿我亲身领教过,亩产千、一万、两万、五万、十万斤的稻田层层加码哄鬼都不信,可偏偏就有人好大喜功,重复谎言,虚饰太平,在报纸上用核桃大的铅字做标题刊载,不断大张旗鼓地宣传。其实那不过是把几块、几十块田的稻谷搬在一块田堆着,让挂福字红肚兜布的小孩坐在稻穗堆上扮笑脸等记者对准相机镜头咔嚓一按,参观的人前脚才走,后脚就来搬开做戏的道具。广播喇叭吹破了天,食堂里社员手中的饭碗里只有照得见人影、用筷子却拈不起来的清汤。到了食堂关闭各家各户的铁锅早已被大炼钢铁时砸得稀烂回炉了,没炼出钢铁又毁掉了山林,不少人家只好临时用三块石头支起个破砂锅续炊烟。那一段苦日子,山上的庄稼被偷光了,野菜被采光了,不少人只得挖白鳝泥当‘仙米’救命人吃下肚肠便秘拉不出屎’只好用指头扒肛门掏出粪便。社员中,有把手伸长小偷小摸的’把脸皮抹下来讨口要饭的’不少人侥幸活下来了。唯独指望食堂的、等待公社关心的,见阎王的多。这个话题人人都不敢提,又人人都忘不了我虽然生在农村却从小读书在外,没做过多少农活这一下我们夫妻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家从头学种庄稼学当农民。你出过的洋相我全都出过。并且直到现在,我们还没学会用竹筛簸米,新米里夹杂的稗子、谷子、石子只得用指头一颗一颗地去挑挑不干净就和锅煮皱眉苦眼吞进肚子。”
柳岸明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拉起二胡,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一支我陌生的忧郁歌曲。那歌声传递出一种苍凉的触绪,寂寞无伴漂泊无依,没有将来没有归宿,只剩下迷惘失路的孤凄印象。我忙问柳岸明,这是一支什么歌?
柳岸明告诉我这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接着他向我讲述了关于那部影片的故事。剧中一个重要角色叫拉贡纳特,是印度上流社会很有名望的大法官,他素来信奉‘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的荒唐谬论,习惯以血缘关系来判断一个人好歹,并以此为依据,曾经错判了强盗的儿子扎卡有罪。无辜的扎卡越狱后从此破罐破摔逐渐堕落为真正的罪犯。不久拉贡纳特中了存心对他进行报复的扎卡的奸计,误认为临盆妻子里列对自己不忠把她赶出了家门,导致剧中的主角拉兹在倾盆大雨中降生于大街上。年幼的拉兹为生活所迫,从小偷小摸到成了一个惯盗。等到拉兹长大成人后在一次偷窃中遇见少年时的朋友丽达,他深深爱上这位楚楚动人的贵族小姐,决心改邪归正。但是,扎卡却不断地逼拉兹去偷窃。
当拉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母亲被弃的真相,不禁怒火满腔杀死了扎卡,在等候审判期间又从狱中逃出,欲杀死自己的生父拉贡纳特却失手被擒。拉兹成为囚犯后,身为律师的丽达在法庭上为他做了一场精彩的辩护……
柳岸明用凝重的语气讲完了故事抬眼望着天空的零落寒星,奏响琴弦唱起了流浪者的另一支插曲:“曙光将升起,你呀在哪里?亲爱的我和你永远也不分离朦脒中我将和你在一起……”
柳岸明音乐素养深厚,嗓音极有感染力,唱得我鼻子发酸。他巧妙地借拉兹的命运来暗喻自己的命运,借异国的歌声来浇淋自己心中的块垒,向社会流行的血统论表示迂回的抗议。
按照柳岸明的建议,我陪伴他到朝阳沟水库工地体验生活,与参加会战的社员一起抬石、挖土感受现场气氛’了解社员的思想感情。两天后,我们回到了区公所创作组办公室,相互切磋如何提炼主题、编织故事、安排情节、刻画细节、烘托氛围、设计唱段等等,绞尽脑汁争取创造出髙大完美的典型形象。柳岸明打趣地举例,这写剧本就像捏泥人’选好材料是基础,构思好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是前提,最关键的是看捏功,是鼻子要像鼻子是眼睛要像眼睛,分寸拿捏要恰到好处,做工精细要一丝不苟。他提出的通俗易懂的创作理论原本无可挑剔只是一旦联系实际’难免有说时容易做时难的喟叹。我们第一步是背靠背地各写一个初稿第二步是交换修改对方的初稿第三步是彼此坐到一堆把第二步的两个稿件视作两个桥磴,共同逐字逐句地提一个连接两个桥磴的合拢方案,搭建一座彼此通过的艺术桥梁写出了小歌剧《火热的冬天》。
正当大功即将告成之际,王诗奇手捏一个烧酒瓶边喝边骂人,踢着门槛踉跄跨进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颈脖暴青筋,两眼喷血火结结巴巴地吐诉满腹苦水。
原来,我们辛苦一场创作的剧本还在胎腹中,已经由于区委副书记郭大奎特别推荐,被红星公社党委书记郑向前的侄儿郑大忠写的独幕话剧《猪圈风云》挤掉了参演权。郑大忠那个剧本,反映的是一个叫郑解放的知青饲养员的先进事迹他一心扑到猪身上,把生产队的猪喂得膘肥体壮甚至在母猪产仔时与猪们同圈睡觉。一天,地主分子鲁世贵半夜三更来养猪场下毒药被睡在猪圈里照顾猪崽的郑解放发现,在猪圈里展开了一场生死的搏斗。正当鲁世贵抄起斫猪饲料的菜刀向摔倒在地的郑解放砍去时,前来查夜的生产队长髙大健赶来,抡起扁担打脱了鲁世贵手中的菜刀,挫败了凶狠的阶级敌人的破坏阴谋。全剧在高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声中落幕。如此胡编乱造的故事情节,明眼人一看即知其荒诞但它与荒诞的年代的变态,恰好是门当户对的般配。这次调演的牵头人是郭大奎’他说好,就是铁钉落在木板上的定局。
“郑大忠写的字很丑很丑像缺了条腿的瘸子猪少了条臂的残废猴不是个个字都患了瘫痪病,立不起来我断定它立不起来……”我和柳岸明架着王诗奇到藤椅上坐下,硬把酒瓶从他手中拖走,递一杯热茶让他醒酒。他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继续说:“我刚才说了些什么你们别笑。”
接着王诗奇用指头戳着胸襟说:
“知道吗?我心头窝着一团火,好想找人发泄一阵,出一口恶气。现在,郭区书已经决定了彩排《猪圈风云》不过节目参演还要报县调演办审阅。我看,你们干脆从剧本中抽一段出来创作一首有乡土特色的新民歌,万一出了纰漏好补台送审一起报,后天早晨顺船送县。剩下一天一夜时间你们要抓紧。拜托,拜托。”
柳岸明瞅我一眼,掉脸向正拱手作揖的王诗奇,苦笑着说:
“这不,要画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不成,画成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犬。”
“别说泄气话,拿出本事来。”
王诗奇把瓶中的剩酒一口喝光,扔下酒瓶趔趄着走出门外。
“张良你把那首速写诗背一遍我抄下来。”柳岸明眼睛瞪着我,摊开纸’捉起笔。
我只得献丑把那首属于即兴之作的诗断断续续地念出来。
一身雾露一身汗,
一串火把一串担;
脚步赶着歌声飞,
一夜搬走半座山。
黄狗喜得团团转,
花猫乐得爬树干;
雄鸡引颈啼破晓,
铁姑娘得胜把家还。
发上霜花脸上霞,
太阳映红半边天。
‘好,就是它。尤其结尾的一句含蓄、漂亮,可以取作歌名,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嘛。谱曲算我的事,现在我们先到江边去散心。”柳岸明扯一张纸折叠好放进衣袋套上钢笔帽拉着我出门。
这一夜,江风无孔不钻,拂面似针尖扎人吹得人嫌衣服单薄。柳岸明把脖子上的条巾围严实搓搓手,拉起了一支音韵悲怆的二胡曲子。我知道,那是我国近现代最卓越的民乐演奏家与作曲家刘天华的成名作《病中吟》它是二胡独奏的经典曲目,生动地反映了在乌云当头的岁月寻求光明与出路的艰辛,歪斜足迹在风雨泥泞中深浅踉跄。憧憬、奋斗、跌跤和挣扎在音符中若隐若现地淡人淡出,在旋律间磕磕绊绊地缠绵与碰撞发出迈步乏力又渴望向前的悲苦呻吟语,把时代的病态与命运的灰暗刻画得入木三分。柳岸明的琴艺不单在这山区,恐怕在全县也堪称出类拔萃。这时,我最直接感受到本土乐器和民族音乐的艺术震撼力,一幅幅乐句描绘的追寻画卷让志趣相投的隔代人悲喜交集,迷惘又振奋,幻灭却盼望。
柳岸明一曲收弓,闷坐了一会儿,从衣袋中掏出一叠纸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