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所安歇的厢房前,种着一大片湘妃竹,微风袭过,竹影婆沙,采菊站在厢房汀前,默默地用一把大草扫把将飘落的竹叶,扫到一旁,这种粗制的扫草是用竹子晒成的,每每用时,都会有一大堆灰尘飞起,呛的人练练咳嗽。
身为太后最亲近最信任的贴身侍女,采菊是不需要做这些粗活的,“真正的贴身侍女,也许从未碰过这些粗活吧,”采菊沉默地想着,“都说太后身边的侍女,比一半官宦人家的嫡女还要娇贵,可惜呢,哪一个能活过三十岁?”
采菊自己,原本是这宫里面一名最下等的粗使宫女,她家里穷,爹病死了,娘又和别人跑了,家里欠了一屁股药钱后,药房的伙计拿走了家里最后一个能装米的陶罐抵债,她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而刚够到灶火的妹妹哭红了眼睛说家里最后点糊糊都没了,床上还在襁褓里的弟弟哭闹着,她咬咬牙,就把自己卖给了宫里,采菊知道,像她这样身世清白,家里贫寒的贱民,是宫里最需要。临走前她拿着自己卖给宫里的钱,牵着自己的妹妹抱着弟弟来到隔壁家生不出孩子的婶婶那里,磕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卖了自己的命,换了多少钱?”采菊恍惚地想着,“三攒铜钱。。还是二两碎银?”她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现在自己手腕上挂着的对她来说普普通通的翡翠碧玺镯子,就相当自己以前村里,最辛苦的劳佃勤勤恳恳一年的收入。
“也不知道弟弟妹妹现在怎么样了。”采菊将地上的竹叶拢在一旁,她拿了畚箕合着沙土将枯黄的竹叶子抖在沙土堆里,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自己的弟妹了,时隔二十年,妹妹现在也该抱着自己的孩子了吧,若自己没有进宫,也许也过着这穷苦但安安稳稳的日子,采菊抬头看了看天,没什么好想的了,只望她们平安就好。
这样想着,采菊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寒梅的时候,一排清秀的宫女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而她端坐在上堂的漆木雕椅上俯看这这些青涩的小丫头,公公在一旁腆着脸在献媚。
“那是翠丫,他娘不是曾经服侍过太后嘛。”采菊漫不经心地听着,她茶盏里枯黄的茶水让她看都不屑于看一眼,可是这已经是堂里最好的茶水了。
这时她感觉到一双眼睛在偷偷瞄着自己,圆润的脸上微微睁大的杏仁圆眼让她想到了总在门缝后偷看自己的妹妹,于是她心里一动,忍不住伸手一指,“翠丫,就她吧。”
“你是翠丫?以后就改叫寒梅吧。”她看着寒梅那欣喜万分的表情皱了皱眉,然后转身随意取了一个名字,她有些失望,因为那双像妹妹一样的杏仁圆眼睛里,燃烧着像火焰一样,难以言喻的野心,那是妹妹没有的。
但当她看到这小丫头被下人训得偷躲在角落里落泪时,她还是忍不住照佛了,于是寒梅终日围着她殷勤地叫着姐姐长姐姐短,寒梅不知道采菊为什么,但她像问到骨头肉香的狗,采菊知道寒梅围着她为什么,可是这宫里本就太寂寞了,多一个人陪陪自己也是好的,再说寒梅确实嘴甜手也勤快,于是在她的指点下,这个曾经畏畏缩缩只敢偷瞄别人的丫头爬的很快,有多快呢,五年就爬完了别人一辈子都爬不完的路。
采菊护着她,她从未体会过从粗使宫女到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有多么艰苦,自她攀上采菊这颗树后,别人就得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句寒梅姑姑,可是,她还嫌不够,她想要更多,更高,渐渐的,她看着采菊的眼神里,变得火焰一样炙热,她圆圆的杏仁眼里不在是恭敬谦逊,而是闪烁着狼一样的野心,这个曾经单纯的小姑娘现在在她面前昂着头,嘴角上是不屑的弧度,直言不畏说道,”姑姑,我要你的位置。”
“我的位置,”采菊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她的心此时像被饿狼撕碎那样疼痛,她冷然道,“你不怕死,就去好了。”
果然,她真的死了。
这个圆眼弯弯的小姑娘,在她身前身后绕着转的小姑娘,真的,就这样死了。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小姑娘慌张地敲着门,低声啜泣着,她跪在她面前,哭着,”姐姐,救我。“她那双原本像火焰闪耀的圆眼里,现在充满了恐惧,她惊慌失措地不停磕着头,直磕到血染红了她脚下的门框,和她曾趾高气扬的挑衅的眼神重叠在一起,采菊的心痛地像被烈焰烧尽,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让你不听我的话。“
“姐姐,我错了,寒梅知道错了,姐姐求你救我。“这个小丫头看她要转身过去,连忙跪爬在石板地上惊慌失措地拉着她的裙脚,她大大圆眼睛凄厉惊恐。
可是采菊冷冷地扔下一句,“你自己选的路,谁也救不了你。”
于是小姑娘眼里的光没了,火焰也没了,惊恐也没了,她像失去灵魂的木娃娃,不哭,也不闹,只安静地砰砰磕头,“姐姐,这是我最后攒下的东西,求姐姐念着多年的情分,替我带给我娘。”
她本来只想晾着她,她本来只想让她知道好歹,让她知道在宫里生存有多艰辛,她想救她的,她真的想救她,可是为什么不过一会的功夫,却只看见她倒在地上僵硬的冰冷地身躯,和最后睁大的,死不瞑目的圆眼睛。
她像走在云上飘,她什么都听不清,只听见太后轻描淡写地说,“可惜了寒梅,派人厚葬了吧,再给她家人送点礼过去。。。”这熟悉的语音,像从远处飘来那样遥不可及。
她转身离开去换茶叶,忍不住笑出来声来,心却像三伏寒天一样冰冷,太后,你忘了吗,寒梅的娘,曾是你的侍女,在寒梅决定成为暗卫的那一天,她所有的亲人都不知觉地处理了,而下达这个命令的人,就是我啊。
“采菊,”那个声音在唤她,她从回想中回过神来,她将扫把放在一旁,用汗巾搓了搓手,整了整衣装,端了端表情,然后恭敬地走进去,问道“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