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的血泊里,白衣女子被推着来到众人面前,像是倏忽生出的花,顾盼间风月失色。
“你竟然没死?”烬嗜血的眼里掠过深深的迷惑,看着轮椅上的女子若有所思。
“怎么?难道我应该死?”萧瑾别过头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冷声反问道。
“哈哈......我就说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情啊爱啊的,我本以为只要你还活着一日,他便不会甘心被我吞噬。”烬不屑地瞥了萧瑾一眼,“倒是我高看他了。”
“哼,你不也被怀仁逼急了么......才会派人将他的星誓之石送到萧家引我出来。”萧瑾冷笑着回道:“你这样的人,活得久,不过是种煎熬罢了。”
“煎熬?哈哈......,简直就是笑话。我且在这世间随意地杀伐,末了还能看这些大侠们的各种丑恶嘴脸,痛快还来不及呢,又如何有煎熬一说?”说着,手起刀落,血溅三尺,又是一人毙于剑下。
“莫再自欺欺人了。”萧瑾怜悯地看了烬一眼:“你可曾遇见过那么一个人,自那以后,所有的悲欢都予了他,为他喜,为他忧,甘愿放下一切,不求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心一意地求他好,只要是能让他有片刻欢愉,便是自己就这样死去也心甘情愿。”
众人听她说得动容,心下戚戚,满堂都冷清了下来。
烬漆黑空洞的眼睛流露着不知是什么样的感情,萧瑾幽幽一叹,继续说了下去。
那年秋天比往年都冷,山里更甚。
那个男子已经在秋雨里跪了一天一夜,万籁俱寂,一片冷清,眼前的“浮生小筑”似是在光阴里长眠睡去了一般,依旧没有动静。
我在门内看着他。
秋雨一直连绵着下。
山里依旧岑寂寥落。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突然住进了心里,说不清,道不明,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突然间只觉着这秋雨不再瑟缩,这山间不再寂寞。
我终于忍不住开门去见他,走进了看,才发现他不仅一身破烂而且浑身还沾染着血迹,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明明如明星般好看,却冰冷得没有丝毫感情——只看了一眼便蓦地教我心里一抽。
我替他撑起了伞,怯怯地开口:“公子还是离去吧,师父她向来说一不二的,你这般跪着,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
他只冷冰冰地说了句,让你师父来见我——头一次见面他就这样不客气呢,甚至都没有多看我一眼。
那是我第一次见怀仁,我规劝他走,而他执意要留。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只这一次是我要他走,而后整个余生里我都在苦苦挽留。如果能早点预见身后种种,知道自己会为他那样伤心难过,那么......当初我会任他继续跪在雨里,还是依然选择和他相遇,从此将他烙进自己的生命中去?
我叹息着回到师父身前,忍不住替他开口求情起来:“师父,那个人身上有伤,这种天气一直跪下去的话......”
师父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阿瑾,你向来心软,殊不知,这江湖里的是非岂是朝夕能辩的?他长跪不起,不就是认定了我不会看着他死在浮生小筑门前吗?”
那......那至少得和他说清楚呀,这样子教人跪着......不是戏弄人家嘛!
那是我头一次和师父顶嘴,师父眼里的神色悲喜莫测:“阿瑾,你为什么会替那个人求情呢?”
为什么要替他求情?我如何知道呢?
偏偏就是见不得他那样。
师父的黑瞳深不见底,望向“浮生小筑”的门外:“你师兄还不吃不喝地在雪里站了七天呢,那种苦楚较门外那人相比如何?当初怎么不见你替他求情?”
我撑着师父来到怀仁面前,此时有人陪着,便悄悄地盯着他看了起来——七年里我一直随着师父深山修行,除了师兄,这是我看过的第二个男子,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觉着面善,一时忘了言语,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光阴荏苒,十七年的岁月中唯独他刻进了自己的眼里。
“你走吧,我早已决定不再收徒。”师父冷淡的声音在雨里传开。
“既然如此,那么至少指点我一两招如何?”只听得一声轻吟,秋雨里已是凭空亮出一道白光,怀仁竟突然出手,就要劈开那顶朱伞。
“啊!”我惊呼出声,手被人紧紧抓住,急急地舞动了起来,一时间伞上的水花齐齐朝着怀仁疾射而去。
我随着师父闪转腾挪,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手臂一振,待站定时才发现怀仁手里的剑早已被击飞在地。
是啊,师父是退隐已久的三剑仙之一,又岂是他敌得过的。
他倒也不生气,眼里反倒有精光闪烁,忽然以指为剑,就地舞起招式来——那是师父《忘情》九式的起手式,虽然神韵未及,但其形却是像极了的。
他那个人啊,寻常事物偏执至极,从不肯妥协半点,对剑法武学却又聪颖异常,任何招式只要过目便能记得个大概,玉衡子不是一直看不透他的招式吗?那是因为,他本就没有什么招式可言啊。
“为什么选择拜我为师?”师父目光落在怀仁的身上,笑着问他。
“......”那一刻我看到怀仁的眼里挣扎得厉害,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我知道的,他在遇见我的时候就已经藏了太多的心事。
师父虽是三剑仙之一,但说起来要数剑冢薛茗成名最早,蓬莱郑神通其次,家师夜澜于前两者而言,已然算是晚辈了。
然而她却是三剑仙里最负盛誉的——薛茗一生爱剑,曾一剑挑遍中原武林,手中不知沾染着多少亡魂;郑神通虽不及薛茗好斗,性格却极端怪异,等闲不是好相与的,终其一生也没有几个朋友;而师父,夜澜,年少成名,不仅金钗国色,箭术,剑法,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且为人豪爽,丝毫没有江南女子常有的扭捏姿态,平生又极少杀伐,到了晚年更是退隐山林,庇护着一方百姓。
那个时候大家都说,我这样的性子,全是照着师父的模子刻出来的呢。
然而,为什么,那样渴望力量的人会选择拜力量最弱的师父为师呢?
师父将怀仁的神情看在眼里,也不强求他回答,张口又是一个问题问出:“那么......你为何学剑?”
那目光太过于凌厉,教怀仁如何躲闪也逃不过。
他站立不安起来,被这个阅尽沧桑的人看着,无所遁形。
“我......我要救我的娘......”
是不是所有外表坚强的人稍微露出点柔弱都会教人这样心疼?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他的身上有着我从未有过的东西,深深吸引着我。
他说他要救他的娘......那是他一辈子的执念吧,从他父亲的手里将他母亲解救出来。
只有师父最清楚,恍然地看着眼前突然妥协下来的孩子,长叹。
他自此被师父收做关门弟子,和我一同在山中习武。
起初的时候,他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不准出来,没有学过一招半式,只是每天被逼着读书写字。
也不是没有反抗过,不过每次都被师父的话堵了回去——让你读书写字是为了洗洗你的戾气,况且我教给你的是最锋利的剑,要想学会用剑,就得先学会做人!
那一年,他什么都没干,只是日夜古卷青灯地坐着,我也在他窗前伴着,他读一句我便默念一句,硬是陪他读完了所有师父给的书。
接下来的日子,师父将毕生所学一一倾囊相授,无人问津的山中,春秋一直更替,辰光一直消逝,不过一盏茶的光景,便又是两年倏忽而过。
现在想想,我和他最美好的时间,都停留在那三年里。
没有江湖,没有幻,彼时我想,也不要什么花前月下,只要他在这,便就这样终老一生也是极好的。
有一天,我陪着师父在小筑里打坐,隐约间有刀剑声传来,浮生小筑向来人迹罕至,便是知道路,等闲也不是常人能到得了的,我心里一紧,便扶着师父来到屋外。
只见怀仁正满手鲜血地站着,地上赫然多了具尸体——那是......那是历练三年归来的师兄!
师父本就有旧疾,如今年事已高,此刻急火攻心,当下已是一口鲜血喷出,师兄虽为人刻薄好斗,常被师父责罚,但却是师父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便是从那时开始,他再也不曾笑过,我也不曾有一天是欢喜的。
“孽徒!”
师父从此一病不起,怀仁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在她身前跪着,如何也不肯离开,那时我不知道,师父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只是旧疾复发,再加上急火攻心,一来一往如何叫师父这种年纪的人受得住,不过数日,渐渐地,便露出那下世光景来。
师父走的那晚,风雨大作,一室的灯火都被吹熄,我看着他在阴影里蜷缩着,风声雨声不断地涌进来,我没有听见哭声,只见他看着榻上的师父,眼泪便扑欶欶地滚落下来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伤心过,也从未见过有人这样伤心过。
那夜之后,他将自己深深地掩起,我日夜陪着他,却还是看不见他在哪——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难受的时候,我是萧家大小姐,又是三剑仙夜澜的弟子,那样的光彩夺目,如何会为一个人难过到这种地步?
我和他一起下了山,他说要将他母亲救出来,我便跟着一起去了,若是能了却他这桩心事,我也高兴。
时过境迁,这么多年未见,他的家也早已人去楼空,便是门扉也已蒙尘,这世间多变,南朝四百八十寺,不过转眼,又悉数成了烟雨空蒙,任你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几个悲欢离合间,便已紫玉成烟,沧海桑田。
他在那样简陋的屋子里坐下,眼里的光彩慢慢地弱下去,那是我第二次见他那样伤心,满堂都是他悲伤的灰烬。
我见不得他这样颓唐自弃,不住地劝他:“跟我回萧家吧,偌大江湖,只要我们不放弃,总会找到你娘的。”
你们说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我呢?我那样待他,便是傻子也知道我的心意了,可是他偏偏就看不见我......任我如何挽留哀求也听不见,你还有我的,我多想告诉他,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次日醒来后,怀仁便在江湖上消失了。
那么多年,我天南地北地找,甚至不惜孤身犯险,江湖里但凡有点名头的门派我都去了个遍,却还是不曾见到他的身影。
提亲的人越来越多,聘礼越来越丰厚,我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可是,当你曾为一个人百般牵肠挂肚,那么,要如何才能忘得了,如何才能放得下,如何......才肯妥协?
终于在那一日,选举六星的时候,我看到他站出来,本来抱着的必死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不会错的......那个人我绝不会认错,即使当时他这般落魄,我依旧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我几步就抢在他身前,撩起他遮住了右眼的头发,你们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哈......”萧瑾忽然惨笑了起来,痛声:“我看到他的额头上被人烙上一个‘奴’字!”
众人听得呼吸一滞,唯有当日在场的人摇头叹息了一声。
却听萧瑾继续说道。
他怎么可以被人这样侮辱!他怎么甘心这样被人侮辱!
那个“奴”字像是利剑般刺在我的胸口,疼得像是要立刻死去,我心里悲戚,一边已经对黄泉阁的少阁主有了杀机,若不是玄策按住了我,我怕黄泉阁少阁主还活不到今天呢。
这么多年为什么找不到他,他去了哪里,他那样的身手又怎么会籍籍无名,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过来——怀仁他原来根本就没有想过活着啊,只是任由自己在江湖流浪,任由这世间作践自己......他便是这样绝望地一个人度过了这么多年啊!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他消失不见了!
我暗暗发誓,心疼得在滴血,当下不顾所有人反对,拉他进了六星——即使是死,我也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六星进入断魂谷的那段时光里,虽然危险重重,却是真真切切地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好多次我故意露出空门,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都是他第一个赶到,替我格开致命的一剑,好像回到了山中的三年,和师父练剑的时候总是他在我面前百般保护。
思凡你们问我为什么对他那么好?我只是把自己活成了他。
那一天断魂谷千面宫前,当五个杀手一齐扑杀我的时候,心里蓦地悲哀绝望了起来,多少年的生离,换来的,原来是死别吗?
我不敢喊他的名字,我怕他一旦他分心,便会落得和我一样的境地,他不该死在这。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怀仁就到眼前来了,我看到他的眼里有凝重的神色以及微微的怒意。那时,生死似乎就已经不再重要了,那一点零星的怒意让我几乎笑出声来——原来,你终归还是看得见我的是吗?
我的双腿被剑刺穿,然而他的背后已全是空门,我顾不上疼痛,惊声:“怀仁小心!”
那是必中的一剑,片刻欢愉的心又似被大石拖着,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去了,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能替怀仁档剑,我又看了看怀仁的神情,再加上先前他主动加入六星,我瞬间就懂了,可是......可是一直抱着希望走到这的怀仁,要如何承受再一次的失去呢?
在这之前,他已经失去了两次,那样冰冷的人,一旦接受了,实则比谁都看重感情吧!
我怕极了,怕他再也站不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我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颤抖着,那样的瘦弱孤独的身躯,隔着淡淡的体温,他的一切我全都感受到了......
“不要死......”他这样对我说:“你千万不要死!”
“不会的,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在他怀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恍惚间感受到角落里那个身影孩子般无助孤寂,一碰到我衣襟,就整个人投在我怀里痛哭了起来。
我原以为那两次是他这辈子最伤心的时刻,其实我错了,那一天他抱着我的时候,哀求着我不要死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脆弱无助。
即使是心绪这样动荡之际,怀仁还是很好地掩盖起了自己的情绪,他执意要杀了幻的首领他的父亲,为的,就是要剩下的四星好好活着离开断魂谷,我知道他向来执拗,便想着助他一臂之力,大家同生共死,绝不苟且。
可是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自己面前,独留我一人活下去。
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我只知道,此生,我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身体好像被掏空了一样,我再也不是完整的我。
终究还是隔了一条忘川河,隔了黄泉碧落阴阳两间,隔了情天恨海的前尘!
我不会轻易死去,这是怀仁给的命。但是,我知道,没有了他,我绝不会再多看这个世间一眼。
这十年,我终于明白,当初他一个人度过的是怎样孤寂无边的岁月——那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海,永远只有黑色,你是被遗弃的人,莫说是悲欢冷暖,连自己是否活着都不知道,只能在那片噬人的黑色中沉沦,漂泊,死去。
......
月的光芒越来越淡,不觉已是一夜将过,众人皆不出声,便是近在眼前的浩劫也暂时被搁置遗忘了。
“所以我不会放过你的,烬!”萧瑾终于再度出声,一瞬间已是凌厉地教人不敢直视,稍一展露便是让人惊艳的神采:“你竟然整整囚禁折磨了他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