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的声音冷而坚定,含着深沉的愤怒和蚀骨的恨意。
夜色一点一点地褪去,遥远的东方已经微微露出晨光,已经来不及了,一旦到了白天即使有黑袍遮掩着,他的行动也会受到极大的牵制。虽说已经能够不惧阳光,然而无数年黑暗里沉沦着,光对他来说,实在是多余的东西——就像此刻他心里不停出现的那个女子,无边孤寂的岁月里偶尔陪伴他的人,在那么深的仇恨里,在那么久的时光里,他已然开始厌恶自己,连着那个生命里唯一温暖过流年的她也成了心上的负累。
邪宫里他将剑刺入她的胸口的时候,那个女子微笑着对他说:“你竟然和别的女子色授魂与,知道吗,那比死还教我难受。活下去,烬,在没有我的永生里。”
烛,我最爱的......不,我最恨的烛!
烬的目光如霜般落在众人脸上,夜将尽,他必须杀光他们。
一身煞气肆无忌惮地释放开来——血,死亡,他急需这两样东西来喂饱内心的杀意和空虚。
仿佛也知道这会是最后的交手,江湖上所有高手已是一齐扑杀上去,凌厉的剑气刀光牢牢锁定烬的周身。
烬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长剑发出一声轻吟,他猛地在空中旋转开来,剑身被闪电般舞动起来,只在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了空门命脉。然而还是有不少剑气落到自己身上,一击下来,他的黑袍已是露出了两个大口子。
“他的身子......”
若是常人受到这样的攻击想必已经倒地不起了吧,可是从破出的口子众人看到的是一团诡异无形的气体——和十年前那个幻的首领一样,他的身体也已经虚化。
只是落地的瞬间,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烬便反身回击了起来,那样凌厉的剑气从周身泄出,一路摧枯拉朽而来,如电般转瞬即至,武功稍有不济者,皆已重伤倒地。
右侧有浓厚的杀气袭来,便是连烬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目光扫去——萧瑾已将挽起了手中长弓。
“唰!”
烬的身影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几步便到了萧瑾身前。
“玄策,帮我拦住他!”萧瑾的声音冷静决断,长弓已经快要拉满。
“叮!”
玄策和烬硬撼在了一起,这些年的蛰伏隐居,他已被世人淡忘,此刻他将一身剑术发挥到极致,那样的超然身影,看得整个武林叹服不已——他玄策,亦是名剑谱前十,昔年和萧瑾不相上下的人啊!
然而烬始终站在和玄策重合的位置,萧瑾想要射中他就必须同时射穿玄策。
“阿瑾,射啊!”玄策死死地缠着烬,仿佛知道萧瑾的顾忌,高声喝道:“不要再犹豫了,怀仁他不该再受这样的侮辱折磨!”
看着玄策的背影,萧瑾突然动摇了起来——十年前,那个人也是这样拦在自己面前,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在自己眼前过。
不,她再也不能看着六星的任何一人死在自己眼前。
这样想着,箭尖凝聚的气势便弱了下去。
“阿瑾小心!”
玄策的声音急急传来,她再抬头看去,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她看到他的剑如电般刺来,然而自己竟没有力气松开弦上的箭。
“阿瑾,你......”
“姐姐!”
周围传来声声惊呼,萧瑾苦笑了起来,如何......如何能下得去手呢?她一生要强,从不甘心输给男子半分,只有在他面前,她丢下一身的傲气,平淡地像个寻常女子。
那一剑迟迟没有落下,她顺着冰冷的剑身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烬忽然痛苦地挣扎了起来,自言自语:“怎么可能,你居然没有被我完全吞噬!”
烬的身子被定住了般动弹不得,萧瑾看到他的眼睛逐渐清晰了起来,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白和瞳孔,她的心跟着猛地一跳,脱口叫道:“怀仁!”
那双明眸定定地看着轮椅上消瘦的女子,只是迷茫了一瞬便被狂喜填满,几乎要溢出来,剑被扔在地上,那个男子跪倒在她的面前,喑哑着出声:“阿......阿瑾......”
终于见到她了吗......隔了这漫无边际的十年,终于见到她了。
这个从一开始就不顾一切对我好的笨蛋,如今还活着呢。
该怎么告诉她呢?那一天浮生小筑前,其实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父亲的暴戾常吓得他不敢回家。每次一个人蜷缩在高墙的角落里时,他总能听到墙内有稚嫩的童声在轻轻吟着不知名的歌谣。
他趴在墙上往里看——那个女孩一身青衣如莲,粉雕玉琢的样子,正荡着秋千在唱歌。
那么多童年独处的时间里,他每次都会来到那堵朱红的墙下,听着那天籁歌声,那个女孩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在无数个绝望孤独的日夜里给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无尽的温暖与希望,治愈着深可见骨的伤口,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浮生小筑前匆匆一瞥,他一眼就认出她——不会忘的,即使已经江湖辗转了数年,在他触手可及的肮脏里,那个女孩的身影依旧是心里不容侵犯的净土,他绝不会忘了的。
他竭尽全力从江湖中脱身,想要拜在夜澜的门下,却不料遇见了她。
只是当时他是一无所有,卑微如蝼蚁的人,如何敢奢望和她作同门,他是承认的,即使已经长大成人,他的心里还是住着童年那个自卑懦弱的孩子。所以在夜澜说她不再收徒后他毅然选择了走。
他不愿卑微地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一种亵渎。
“为什么选择拜我为师?”
然而在他将要走的时候,夜澜叫住了他。
为什么拜她为师?因为......因为他这辈子再也信不过任何一个比他年长的男人了,只要一看到脑子里便全是那个男人凶狠残忍的身影,三剑仙里夜澜虽然最弱,却是唯一的女性啊。
“那么......你又为什么学剑?”
“我......我要救我娘。”被夜澜那样看着,他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能感受到夜澜眼里的光芒——那个女人是知道的,那个女人是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的痛的。
山里的三年是他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安详岁月,萧瑾,师父,任何一个对他来说都是命运的恩赐,他不止一次地在心底发誓——便是众生皆苦,末日来临,他也要拼尽全力守护她们。
讽刺的是,正是他,害死了自己最敬爱的师父。
那一天他起得早,隐隐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来人是个执剑的男子,只一眼就认出了他:“呦,这不是阿瑾家边上穷鬼窟里的孩子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认得我?”
然而来人已是欺身缠斗了上来,“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连猪狗都能来浮生小筑了?你这个穷鬼的孩子!”
师父是素来不喜欢杀生的,这三年下来,他时刻伴在夜澜和萧瑾的左右,敛尽了一身的杀气,几乎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但是,那一刻,在听到那个男子说出那句话,说到那个人的时候,他还是瞬间就失去的理性。
“狗娘养的东西!”
狗娘养的东西......狗娘养的东西!
自出生以来便只有娘待自己最好,为了不让父亲的暴力伤及到我,甚至不惜将我赶出家门,那样温柔的人如何容得下别人半点诋毁和侮辱?
失去理性的时候,杀心已起。
“师兄!”
他听到萧瑾惊呼出声,像是惊雷般在心里炸开,这个出言不善,争强好斗的人竟就是她偶尔提起的师兄?
那么......师父她......
他猛地转身,却见夜澜正看着他,那个眼神如火般时至今日仍然灼烧着他的心——愤怒,震惊,痛苦,以及......失望。
夜澜的身子不住的颤抖,他多么希望她打他罚他,然而那个苍老的女子只是闭眼叹了声:“孽徒!”
没有人会知道夜澜一病不起时他是怎样的心情,三年的相处,他已然把这个女子当作另一个母亲,可是偏偏是他,将师父害成了现在的样子。
深深的内疚和负罪感将他重重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看得到萧瑾为他做的一切,甚至在师父走的时候她都来不及再多分出一份心思替师父哀悼!
阿瑾......是我,害死了师父啊......
他原以为他这样的人是不配再活着的,但是萧瑾从不曾离开过自己半步,他就算是死,也不应该让她知道,他这辈子都不应该再教她有任何的伤心难过了。他是自小就不幸的人,而她则是萧家大小姐,她原有更好的人生和前程,她本来就不应该和他牵扯到一起。
离开她的那些年,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没有师父,没有萧瑾,没有母亲,这个世上他便再也没有了牵挂——没有了帆的船,便不再向往彼岸。
他偶尔会听到她的消息:萧家大小姐武林大会七箭赢了名剑谱排名第七的封修崖,萧家大小姐一人力挑四贤阁,求亲的人如何如何多,送的礼如何如何丰厚......
而他再也不是和她相干的人,只顾着将自己灌得烂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她成了名动天下的萧家大小姐,而他则在他应该在的地方厮混沉沦。
那一天他于一地的破烂中抬头,看见那袭青衣失落地从万洪帮门前走出,如仙的身姿韵致,点亮了满街的没落颓唐,然而柳眉一蹙间,光阴都好像停滞了,漫天的星辰像是都忽然黯淡无光了起来。
三步外,她的悲伤他都晓彻。
四目里,他的落魄蹉跎零落。
为什么她这样的身份还要到万洪帮这样不入流的势力中来呢,为什么她还是不曾开心起来呢,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听说她答应了谁的求婚呢?
他本以为他与萧瑾再也不会再见了,却不料世事无常,幻的出现又再一次让他们离得那么近。
前一晚如鬼魅般震慑住整个武林的幻的首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人是他从小的梦魇,常常在梦里还毒打着他和母亲。
因此他一定要成为六星,他的母亲可能还活着!
不曾想,萧瑾竟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她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她知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谁?
无论怎样,他都决不能让她出事,即使母亲已经不在,那么......至少得护她安好。
断魂谷里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百般好,那样的感情触手可及,却烫得他远远避开。
既然自己已经做出了要牺牲的准备,那么如何还能再提起这份感情?明明希望就在前方,却又突然幻灭的痛苦他已经经历过两次,他不愿意她走他走过的路,如果说注定要受伤,不如直截了当,不留一丝情意来得果断痛快!
所以他比什么时候都冷淡,他疯狂地推开她,躲避她,漠视她,甚至不惜伤害她,然而那个女子的傲气不知跑去了哪里,任凭他如何也不曾动摇半分。
和我纠缠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啊。
那个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千万不能让那个女子死。
心口被刺穿的那一刻,他是笑着的,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如释重负,这么多年的堆积,终于有了尽头。
然而,在三天后,他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漆黑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四下无人,泥土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尸体的腐味,他独自坐在坟头,一生都不曾有过的迷惘。
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杀!杀光他们!”
“杀谁?”
“六星!”
“不可以!”
“杀了萧瑾!”
“不可以!”
他疯了似地自言自语,抱着头,在无边的黑暗里同一个恶魔斗争较量。
这些年为了不让他杀了被抓住的木青漪,他已然耗费了太多神智,渐渐地已经处在下风,被压制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星誓之石不见,对阿琼的几度逼问之下终于知道那个人在夜里下达了怎样的命令——居然想用我的星誓之石将六星再次引入断魂谷,只有玄策的六星若真的入谷必定有来无回的!
他立马派人去追回那块石头,但还是不放心,于是,在那时,他心里就有了计较。
他冒险保留自己极其微弱的一丝神智,任那个人将其余的神智都吞噬殆尽,那样的苟且,为的就是这一刻!
晨光里男子将头静静地靠在在女子的膝上,好像时光都静止了——还记得童年中高墙上的匆匆一瞥,浮生小筑前的再次遇见,山中的倏忽三年,落魄潦倒时的深深一眼,还有断魂谷里的生死诀别......
在隔了那么遥远的经年里,如今两人重逢再次相见,是否也会有隔世的恍惚?
萧瑾的样子憔悴极了,怀仁伸手触了触她的脸颊,叹声:“怎么就消瘦成这个样子了?”
“只要你回来,我定好好吃饭。”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露出寻常女子才有的女儿姿态来,她怕,稍不小心,他又离自己而去了。
“阿瑾,你这般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怀仁的声音沧桑而沉重,“我最想看到的......是你绽放出应该有的风华光采啊。”
“我才不要什么风华光采......”萧瑾定定地看着怀仁,怯怯地道:“你......你这一生都在把你想的强加在我身上,你可曾想过......我其实根本就不想做什么萧家大小姐,一直以来,我想的,念的,不过是一个你罢了。大家都当我不凡,是师父那样的通透人物,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怀仁怔怔地听着,竟一时痴了。
“怀仁你怎么了?”看着眉间痛苦不已的怀仁,萧瑾惊呼道。
朝阳终于升起,怀仁忽然疾退而去,他一把扯下黑袍,颤抖着出声:“玄策,快杀了我!这是我最后一丝神智,这时阳光照着,他跑不掉的。”
“怀仁!”
萧瑾的哭声犹在耳畔,可是玄策清楚地知道怀仁为了这一刻付出了多大的心力,死在这,他才能真正的解脱吧!
在剑将要刺入眉心之际,忽然有件袈裟遮住了怀仁的身形,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利剑被一支法杖生生止住去势,待再看时,庭中赫然多了位须发和尚。
“云隐大师!”
众人正惊疑不定,却听云隐说道:“阿弥陀佛,众施主莫要着急,平僧出手亦是为了救人。”
“您是说怀仁还有救?”众人听得此言,已是大喜过望,思凡也连忙赶至萧瑾身旁抚慰起来。
“若是刚刚那一剑刺中,他体内的‘恶’会和他自己一起死去。”袈裟下的人又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云隐眉头一蹙,顿了顿,语气沉重:“但若让我带回少林寺,说不定还不至于同归于尽。”
“敢问大师如何救他?”玉衡子行了佛礼,恭声问道。
“前世的种种姻缘孽障交汇,少林寺有幸得到一株‘净尘碧莲’,这是世间至纯至净之物,再加上佛法度化,‘恶’必在劫难逃,但是......”
“大师请明示。”萧瑾亦行了佛礼,轻声。
“但是‘恶’在他的体内长达十年之久,已是难分彼此,若强行灭了‘恶’,对他本人会造成怎样的伤害还未可知,或生,或死......种种可能,就看他造化如何了。”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今年的元宵节舒辞秋受邀在萧家过,此时想起萧瑾和怀仁的种种,他不禁吟唱起词来。
“都三年了,你说怀仁到底怎么样了?”萧芷烟临窗坐下,远处花灯盏盏宛如天街,她看了看姐姐的房间依旧灯花黯淡,一时也意兴阑珊了起来。
“云隐大师说他不能见任何故人,所以我们也无从得知。”舒辞秋晃了晃杯中的酒,叹道:“他若是活着,必定会来找你姐姐的。”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萧芷烟白了舒辞秋一眼,故意气他,“我看你们男人都是薄情郎!”
正说着,却听见远处一片喧哗,舒辞秋笑着问道:“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啊?”
“......”
惊讶于这位萧家二小姐竟然没有搭理他,舒辞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万千花灯下,一个男子手捧嫁衣正被人群簇拥着朝萧家而来。
“那是......”舒辞秋正沉吟着,萧芷烟却早已轻功下了楼,她兴奋极了,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隐隐间还带着一丝哭腔,“你去门口接怀仁,我去叫姐姐!”
明月清风里,那个男子静静地在门外站着,萧家的大门前被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大小姐,有人来向你提亲了!”
“是啊是啊,是个很俊的男子呢。”
“萧大小姐......”
朱红的大门被人打开,轮椅上的女子被缓缓推到门前,那样清理明艳的女子,脸上正挂着淡淡的笑容,不过一眼便教众人看得痴了,满条街的花灯,也都失了色彩。
男子将捧着的嫁衣轻轻放在女子膝上,目光里不知藏着多少东西,只觉得像是春风拂面而过,温暖了浮生万千。
说什么公子如玉,芝兰玉树,原来也真真是有的。
“阿瑾,我回来了。”怀仁细细地看着萧瑾,微笑。
“再也不走了?”萧瑾抚摸着膝上美丽不可方物的红衣,柔着声道。
“再也不走了。”
“好!”众人这时方才反应过来,都拍手叫好。
舒辞秋默默地看了眼哭得稀里哗啦的萧芷烟一眼,笑着调侃:“怎么,你也想嫁了?”
“要你管!”她索性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靠在他的肩上哭得更厉害了。
舒辞秋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击节唱道: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原来浮生悲欢,便是头发花白,人至古稀,只要幸福来了,就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