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从成堆的奏折中抽出那张写着紧急军情的文件。他背着右手,用左手把奏折放在眼前阅读。他发现,在密密麻麻的方正小楷里突兀地插入了两段草书。这好比是往水里面倒颜料,让人想不注意都难。他先把视线转向了第一段草书,是石达开的笔迹,看来他并不信任那个从满清倒戈而来的幕僚。这段字很简短,大概是因为石达开也认不得几个大字。内容也简洁明了,是一些关于军情的看法还有一些战术的推荐。“呵,翼王不识字,却会带兵。”洪秀全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也不知是为天国有如此人才而欣慰,还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自嘲。
洪秀全往前走了几步,被大门挡住了。他缓缓地推开大门,向外面走了出去。“天王陛下!”门口的卫士跪倒在地,“天国万岁,天王陛下万岁!”洪秀全感到了一丝欣慰,不管是否是真的,总算有人是忠于他的了。他虚扶了那个侍卫一下,让他站立起来,便径直向前走去,他要去找石达开。那名侍卫没有问,不想问,也更不敢问洪秀全到底要去哪里。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洪秀全没有叫人准备马车,甚至连驴子都没有一头。他不敢冒险,谁知道这信是不是又是杨秀清的一个陷阱,来测试他这个傀儡,是否足够忠诚。
他没有直接去翼王府,他先脱下了自己的天王服,又去街边随便买了一个面具。还好太平军攻下天京的时间还短,那名卖面具的老爷子不认识他。洪秀全在同那个老爷子讲价,听民间传说时,感到心里有些失去过的东西正在缓缓复苏。他也不是很急,所以他才有闲心和那老头讲价,聊天。听了会儿故事,洪秀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从袍袖里拿出一些碎银子,交给老翁。笑道:“行善积德。”便离去了。老翁在路上站着,继续卖着他的面具,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更多了,像是他卖的面具似的。“这年头,有钱但又好心的人不多喽。”他长叹一声,脸上又浮现出慈祥的笑容“虎儿不是要吃糖葫芦吗,咱今天就给他带回去一个。”洪秀全并没有听到这些,嘈杂的人群把老翁的自言自语声阻断了,连他自己都不怎么听得清。洪秀全戴上了面具,这是一副蓝色的脸谱,上面勾着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图案。人们见着他也没有几分诧异,都把他当成去演戏的小生了,他们唯一疑惑的就是为什么他要在表演之前就戴上面具,以及他的戏服到底在哪里。他继续往翼王府走去。
洪秀全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离天王府越远,人们越嘈杂,脸上的笑容也越多。战争几乎摧毁了这座古老而宏伟的城市,却无法摧毁那些相对于城市如此年轻而又渺小的人们。他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侍卫们做了些什么,夺走了人们的笑容。但无论如何,在这战争的伤痕之中,有一朵绚丽的花正在顽强地开放。受到那些人的感染,洪秀全也微微地勾起了嘴角,不过路上的人们是看不出来的,他还戴着那个脸谱。“卖橘子喽,新鲜的橘子!”这种声音在天王府附近是绝对听不到的,但在这里却随处可见,处处可闻。洪秀全转过头去,是一位农民打扮的人,可能他家的地还没有被战争摧毁吧。当路边的一个人,好像是一个士兵,买了一个橘子时,那个农民笑了。毕竟,橘子在战争时期不怎么值钱,能卖多少是多少吧。洪秀全继续向前走着,他一路观察着路边,却没有停下。农民,商人,稚嫩的少年,垂垂老矣的老人;所有的这些人汇聚成了一幅鲜活的画卷。突然,洪秀全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自语道:“杨秀清绝对不会做这些‘无聊’的事情,他绝对不会观察那个农民,也不会在街角与老翁讲价,更不会放下自己的架子吧。”甩甩头,把这些感觉从头脑中驱赶出去,洪秀全感觉自己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做工精制却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
终于,在洪秀全的眼前,出现了翼王府的轮廓。它先是很小,然后便逐渐增大,最终几乎占据了洪秀全的整个视线——他已经站在了翼王府的台阶前。望着眼前的卫兵,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白用功。洪秀全只有两个选择:离开这里,或者是冒险揭开面具,让卫兵进去通报,不过谁知道卫兵是不是东王派来的奸细呢?但洪秀全并不后悔,一点都没有。他没有东王那么深的城府,所以他并不后悔与那名老翁谈话,并不后悔了解城内的人民,也不后悔让自己内心作为一个“平凡人”的自己复苏。洪秀全没有思考多久,他决定孤注一掷。他揭开了面具,对卫兵说道:“我是天王,我要见石达开。”
卫兵进到翼王府禀报石达开了,洪秀全一个人等在府外。他发现自己沉寂已久的信念已经复苏——解救那些在压迫之下的人,无论是谁在压迫着他们。他背着手,静静地等待着。不久,从翼王府里传出一阵脚步声,一个人影从里面逐渐显现出来,是石达开。“臣石达开,拜见天王!”他行了一个跪拜礼,然后便站了起来“天王陛下,请。”他把手指向了翼王府,和洪秀全一起走了进去。
平心而论,石达开是四王中洪秀全最喜爱的一个。他的权力欲望没有东王杨秀清那么重,而也没有西王萧朝贵那么残忍嗜杀,可能也是因为他的政治能力甚至还不如洪秀全。这也是洪秀全看到那封奏折第一时间去到翼王府的原因之一。“天王陛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呀?”石达开恭敬地问道。和杨秀清不同,洪秀全可以感觉到,他的恭敬是发自真心的。他也不多说,拿出了那封奏折,递给了石达开。石达开不怎么识字,所以他也不怎么看得懂,便招来了一个幕僚,把杨秀清的批阅读了出来。批注也很简洁,只有十二个字——依臣之见,应调翼王、西王领兵。但石达开确是大惊失色,高声叫道:“这杨秀清是要干什么,他以什么劳什子的天父下凡夺权也就罢了,他还要将我和西王调离天京,他到底要干什么?!”
“夺权。”洪秀全言简意赅。
“但他已经掌握了天国的领导权了呀。”
“我说的是,名义上和实际上的领导权。”
这段话很短,但石达开却被惊到了。他声音都有些颤抖,不是因为畏惧,只是因为吃惊“天王陛下,你说他是想逼迫你让位与他?”他是如此吃惊,甚至连使用敬语都忘记了。“我大概有八九成的把握吧。”洪秀全依旧说话很简短。他在天王府已经被震惊过了,所以他现在依旧能够保持平静。“那么,天王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此事?”石达开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现在已经完全的冷静了下来。“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洪秀全缓缓起身,石达开还来不及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他转过头说道:“走,我们去西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