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威尔逊特使的消息显然不太灵通,他走进大帐后的第一个问题是,“洪秀全天王……陛下在哪里?”他的中文很流利,但这也让人听出他说出“陛下”二字时的不情愿。洪秀全到达前线亲自坐镇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但没有人想到他并不打算坐在指挥部里当一个吉祥物,而是准备自己上战场拼杀。“有何事?”洪仁轩不知道对方的来意,但洪秀全不在这里显然无论如何都会对谈判产生影响,所以他便岔开话题,让对方先说明来意,再做定夺。
“你们知道都知道了,还让我说,不就是想在气势上压人一等吗?”威尔逊心中愤愤地想道,殊不知对方根本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不列颠人自有不列颠人的骄傲,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双手自然地垂下,“为了一笔双赢的交易。”这话说了也就等于没说,派遣使者来只会有两个可能的目的——要挟,或者交易。而威尔逊虽然不卑不亢,然而他并不是飞扬跋扈的,他的态度说明了他的来意,不需要语言来做多余的解释。洪仁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在等待对方吐出更多的信息,而原本站立在他两旁的将领似乎觉得这不是他们该搀和的局面,便也一个个地退下了,只留下洪仁轩两人,以及门口的几名卫兵。威尔逊暂时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洪仁轩会不会退让,便也没有贸然说出更多信息。而在他的对面,对方则是趁着这短暂的时间,心念电转,捡起并丢弃着各种可能性。
洪仁轩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威尔逊先开口了,但他并没有退让,他只是说道:“我需要跟洪秀全天王面谈。”换一个表述方式,那就是——你还不够资格谈这件事。洪仁轩有些震惊,他嘴里下意识地吐出一些虚与委蛇的话来拖延时间,心里却想着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如果坐在这里的是洪秀全,那么他早就该知道那个特使的目的了,国际上的大事他作为国家领袖,必须要了解。而洪仁轩则不然,他拥有仅此于洪秀全,和东西南北翼王相同的地位,但他并不处理政务,他负责经济与农业还有工业等等民生项目。他唯一想起来的是最近南京城里小商贩中流传起来的传言,他也不是很了解,只是知道英国最近要打仗了。当然,知道英国人最近有麻烦就足够了,这算是一个不错的信息。洪仁轩也没有直说洪秀全不在,他只是说他去“办事”去了,但到底办得是什么事情,在哪里办,他没有说,别人也不好意思问。
威尔逊虽然很执着于与对方的最高领袖交涉,但既然这不现实,那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西洋人虽然对中国的事情不大清楚,但他们至少知道现在拥有仅次于洪秀全地位的四人,全都是群粗人,或者说是准粗人,换句话说,除了打仗,基本上啥都不会,有可能会搞丁点儿政治。威尔逊有些无语,现在不但是见不到对方的最高领导,连对方的次级领导都没法谈了。当然他也知道,要是和那四个人去谈,要么谈话的工具是刀剑,要么就是拳头。虽然这句话没那么准确,那四个王爷实际上也没有那么粗鄙,但总而言之有一点还是很确定的——别想和那四个人谈判,他们搞不来这套。
“那就这么着吧。”威尔逊有些不爽,但也无可奈何,他面前的是目前他可以找到,也是太平天国能够提供的最高档次官员了。别人只是听他嘟囔了一声,然后再改成满脸的笑容,便没有管他到底说在些什么,只是对他那布满了笑容的脸充满了诧异。威尔逊本来还打算装成一副以前会见原始人的表情的,但他觉得对方都已经知道他是有求于人才来的了,便也就做出一份谄媚的样子,免得惹恼了这个“刚愎自用”的王爷,免得他像以前那些清朝的官员们一样自视甚高,拂袖而去。
这倒是让气氛缓和了许多,起码从表面上看如此——双方都彬彬有礼,但实际上说的话都只说出了三分,想着套出对方的所有条件与底牌。而洪秀全的使者此时仍然在半路上,他携带的命令还无人知晓。
而在清军的支援军奢华而雕有龙型的皇帝大帐里,咸丰帝依然在焦头烂额地思考着——他一直都知道,李鸿章是中国的李鸿章,而不是大清的李鸿章,这也是他一直不敢把权力下放给李鸿章的原因。但现在如此多的事情,哪怕在BJ城里都是要各种大学士辅助处理才能解决,现在在军中,咸丰帝根本无法自己解决。他躺在了床上——那是一个华丽的龙床,甚至比洪秀全天王府里的奢华得多,然而和养心殿的那个龙床相比,这算是一个粗陋的复制品。“哈,养心?”想到这里,咸丰帝轻蔑地一笑,但他对于他的祖上还是很尊敬的,便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他已经准备把那个床给扔到路边的阴沟里去了,反正这玩意儿也不是他想带的,只是那些所谓达官贵人以所谓“皇帝威严”为名半强迫他带上的就是了。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一张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考虑的依旧是权力的问题。他倒是不知道,如果李鸿章真的有反意,那在美国使者来找他的时候就早该造反了,他现在依旧认为大清才是中国的希望,虽然腐朽,但大清不能倒,一倒就全乱了。或者他只是不想让洋人插手国内事务,或者说不想让洋人掌握更多的事务,他可不想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咸丰帝思来想去,也没有叫来随军的太监——那些人早就打道回府了,他们也不想上战场,咸丰帝也不想他们来,一来二去他们就全走完了,还特别留下了一封圣旨,免得他们稀里糊涂地被那些王公贵族给斩首。他自己研墨,提笔——他练过字,事实上所有的皇帝都练过毛笔字,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决定,他写完圣旨之后,又写了一封小小的信,那是一封密信,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若李鸿章一有反意,则立即诛杀李鸿章。他把这个写了很多遍,大概有个五六封吧,再把一个和军情有关的情报挂在最上面,作为快马回京的名义。他似乎轻松了许多,躺在床上,这应该也是他最后一次躺在这床上了——他明天就把这玩意儿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