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坐在他的府邸当中处理政务——他本来是应该去上朝的,但既然皇帝都去御驾亲征了,而且他还是摄政,那也就不用去上朝了。虽然一般情况下摄政应该坐在皇帝坐的地方,不是那个用黄漆涂成金色的名贵龙椅,那玩意儿可是只能给皇帝坐的,而是一个低一档的椅子,换句话说,是亲王级别的椅子。虽然也是明黄色,但上面的雕刻明显没有那么细致,也少了很多图案,也没有那股顶级木料特有的味道。但李鸿章不一样,他是一个汉臣,况且咸丰帝本来也没有真正准备把权力暂时交给他,索性便给了他个在家办公的特权。虽然这在家办公的特权说起来是一种赞扬,但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咸丰帝无论如何都不想让李鸿章拥有那么高的地位,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或者说名义上让他不拥有那么高的地位比实际上更加重要。作为一名有着极高地位而且有着配得上这样地位的能力的人,李鸿章几乎没有遇到过多少令他烦心的事儿,只要一切都正常的话。实际上,哪怕事情有些不正常,李鸿章还是处理得过来的,像是新疆回乱,云南土司叛变,都被他给一根胡萝卜一根大棒地处理掉了。
但这次,他是真正的着急了,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以处理这件事,实际上这件事可以说是最容易的,但也是最难的,换句话说,做出一个决定非常得容易,但做到做出决定之后的事情很难。
而在天京的城门口,一名金发碧眼的洋人正在骑马飞驰而去,似乎目标是洪仁轩的大营。李鸿章踱步了几圈,还是没有做出决定——他是一个明白人,他对大义,虽说有追求,但却比不上对于权力的向往,或者更应该说是建功立业,这也是他依然在为满清效力的原因。而现在,他正在思考一个说出去都会被杀头的话题——到底要不要造反。他本来是没有这个想法的,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多大的野心,只希望一展才华,同时希望中华富强罢了。而且另一个原因是,他虽然掌握着所谓的政权,但实际上手下人里除了他的心腹,没有人真正听他的话,都是听那些贵族的。况且咸丰帝还防着李鸿章呢,连一个兵都不准他调,虽然以李鸿章的人脉召集一万多人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些只懂得遛鸟养花的贵族执绔子弟不足为惧,而至于兵权,他的心腹掌握着北京城里的五千人马,还有在咸丰帝部队中的一万新军。但主要问题有两点,就是他到底如何对抗咸丰帝的约莫二十万大军,以及哪怕他成功了,中国又将何去何从?但是前来的人为他解决了第一个问题,而第二个问题的答案,需要他用心地自己去想。
他走出自己的府邸,他心里知道,英国人已经得知这个消息了,哪怕他现在表明和那个来访的美利坚特使撇清关系也没有任何的用处。他和那个美国的特使是秘密会晤的,而且美国人并非是准备与将顽固的清政府变为他们的傀儡,而是准备找一个代理人,将中国变成他们的附庸。李鸿章有些莫名,不知道为什么美国人突然想到去干这个,毕竟中国也就是人口多,物产丰富,潜力比较大——但作为一个合格的附庸,潜力不能太大,否则功高震主。“美国人应该明白这点,他们不是蠢货。”李鸿章喃喃自语道,但想到距离自己需要做出答复还有两天时间,便准备把这事情先给暂时放下。
他从自己衣服上宽大的袍袖中抽出了一叠文书,这也是他的老习惯了,任何时候都可以处理政务。管理一个国家,哪怕是大部分权力都被架空,也不是李鸿章一个人能够办到的,所以他仔细看的,也就只有那几个人的文书。他先掏出一封文书,不是给皇上的奏折,而是给李鸿章本人的。他摩挲着那薄薄的纸张,不是宣纸,而是西洋来的牛皮纸,价格只有宣纸的一半。
“少泉公,据各租界西洋人言则可知晓,英吉利与美利坚如今虽并驾齐驱,但美利坚潜力极大,而英吉利已日薄西山,虽如今仍是西洋诸国之首,然美利坚一系,已有隐隐与之抗衡之势。现两方皆不轻举妄动,盖应双方实力相仿也。而今,欧罗巴诸国中美利坚一系,有法兰西,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和土耳其相携;英吉利一系,有葡萄牙,普鲁士,德意志诸邦,尼德兰,比利时与俄罗斯相助。而阿非利加,乃蛮荒之地,物资匮乏,野兽横行,且该地之民,对欧罗巴之人,皆有杀父夺妻之仇——西洋人夺其土地,杀其人民。于此多事之秋,阿非利加之人,将坐山观虎斗,或是复其失地,绝无相助西洋人之理。而亚美利加诸国之中,唯有加拿大与巴西支持英吉利,一旦战事一启,此两国必败无疑。美利坚虽欲行绥靖之事,与英吉利虚与委蛇,直至将其超越。然英吉利之女王维多利亚雄才大略,欲遏制美利坚之崛起。而在亚细亚,印度虽名为英吉利属邦,然其内部不稳,叛乱四起,若有时间处置也就罢了,若战事一开,印度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个累赘。如此来看,两方于西洋之地势均力敌,东方之地,反而是两方都没有什么势力了。”
李鸿章看着看着,又想起了之前来找他的美国特使,心里已经了然,但还是继续读了下去。
“在东方,美利坚占据菲律宾,英吉利占据印度,皆是民怨沸腾,烽烟四起。而东瀛日本,四分五裂,幕府大名,执掌大权,哪怕是想拉拢,也不知拉拢谁是好。再谈中南半岛,中南诸国,皆是我大清国之世代附庸,唯我国而马首是瞻。他们此战,必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虽我中华,军力弱小,然我四万万人民,总是有用的砝码。试想,两方军队与亚美利加,欧罗巴势均力敌之时,得我助者胜,失我助者亡。”
李鸿章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那个美国人来找他的确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知道,如果他同意了,那么中国大地上的内战将会更加疯狂。“千古帝,万年国,谁知多少民流落;十年战,百年和,依旧鲜血覆山河。”他突然想起来一首不知道是谁写的打油诗,他是从城门口的那说书人那里听到的——不是那些没事儿干的旗人,他们就算会写打油诗,也不会是这种灰暗的色调,永远是那种鲜明的歌功颂德曲,令人有些恶心的歌功颂德曲。
李鸿章一笑,从另一个袍袖里抽出那封美国密使送来的密信,然后把手里的文书给轻轻地放在地上,用自己的官印压着,以免它们被风吹走了。然后腾出两只手的李鸿章走到了池塘边——是一个景观池塘,也是这个宅邸中李鸿章最讨厌的东西。他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如同天女散花似的掉到了池塘里。那干干净净,只有几朵还未开放的荷花的池塘上顿时漂着一片片碎纸。李鸿章并不担心,那些碎纸很快就会沉下去,而且密信使用隐形墨水写的,没有人看得到。他一切如常地走回去,把官印给挂回自己的腰带上,捡起那一叠文书,继续处理政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