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其实自己也对这次能从俘虏口中得到的信息不报多大期望,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报希望。虽然他认为这件事令人费解,但满清还是有许多死忠分子——不是那种被胁迫的,也不是伪军之类的墙头草,而是一群,嗯,可以说是志士。洪秀全可以想明白一点,那就是他们在实现着自己心中的所谓“道义”,而他们的道义便是忠君,无条件的忠君,而不是报国。以前抓到这种俘虏,洪秀全还会气愤地破口大骂,或者是心有所感,但他现在见这种人见多了,便也不会这样了。“杀了就是了。”石达开突然说道,这也是洪秀全一向用来处理这种人的方式——既然双方的理念不同,无法互相理解,那就打吧,成王败寇,这是洪秀全的理解。洪秀全制止了跃跃欲试的石达开,决定还是按老规矩办事儿,他朗声说道:“把俘虏带过来!”这也是他多年的习惯了,改不了的,这本意是吓唬俘虏,让他们更容易屈服,但现在为清王朝效力的,要么是满脑子忠君思想的,要么就是看留在大清还有利可图的。第二种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轻易地改换门庭,也用不着如此震慑,而第一种,连死也不怕,只是高喊一声又有什么用呢?
马车旁的一群人都已经准备听那俘虏的高声喝骂了,甚至洪秀全的一名侍卫连堵住嘴巴的布都已经准备好,就等俘虏来了。结果却是寂静无声,只有押送俘虏的士兵的脚步声和铁铐叮铃叮铃的声音证明确实已经有人被送来了。石达开一看,那人嘴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心里嗤笑一声:“这家伙,估计就是个贪污的军需官,那么好的部队都被他给浪费了。石达开这并不是胡猜,而是之前他发现那些清军见到手中火铳炸膛时的表情并不全是惊恐,还有一部分疑虑,显然他们并不认为手中火铳的质量如此之差。那为什么他们又会对武器的质量如此有信心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是王牌部队,二是这次是军需官领军。虽然按理说王牌部队不应该装备火铳,但石达开转念一想,觉得清军最近的火器供应被掐断了,给王牌部队用火铳也正常。就在石达开几乎都要下定结论时,这个军官的行为却推翻了他之前的一切构想——不叫骂,贪生怕死,绝非大将之才,而现在清军里战斗力最强的部队,往往是将军们的私兵。
想到这里,石达开兴致索然,也没兴趣去盘问那俘虏了,只是站在一边,看那俘虏准备干什么,或者说是准备看他出丑。洪秀全倒是没想那么多,他这次没有大喝了,只是用平常锻炼出来的威严语气说道:“你乃何人?”他也不是不知道太平军在清朝控制区内被妖魔化了,但一个军官肯定不会相信这些。
“王健。”那人倒是不卑不亢,既没有大声求饶,也没有厉声喝骂。石达开有些惊异,但还是在一边静立着,没有说话,继续冷眼旁观。洪秀全还准备再问,那人便继续说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随你处置,只是别伤了我的弟兄。”那支部队非常刚烈,太平军最后也就抓到了两三百人,其他人要么自尽,要么拼命和太平军同归于尽了,还造成了不小的伤亡。火铳倒是缴获得很多,不过没人敢用,那支清军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这么大义凛然,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石达开用讥讽的语气嘲讽道,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出于什么心态。王健在铁镣的重压下吃力地转过头来望向石达开,眼神里包含着讥讽与怜悯,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说。石达开有些恼怒,但现在应该以大局为重,发脾气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发。他毫不畏惧地瞪起他那双如同铜铃一般大的牛眼,恶狠狠地盯向王健。不过这时候王健的脑袋又已经在铁镣的叮当声响中转回去了,没有和石达开四目相对。重拳打到棉花上,石达开很郁闷,悻悻地把已经瞪大的眼睛缩回去。洪秀全看王健的反应,心里也没觉得能够审问出什么东西了,于是他也不顾那些规矩,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愤怒。
“狗东西,你为什么为清朝卖命?!”在众目睽睽之下,洪秀全从自己的位置上冲下来,一记重拳打在王健的脸上。这次王健终于没有露出那副漠然的表情了——但他也没有一点痛苦的神色,有的只是一点点惊异。洪秀全心中的恨意被好奇给冲淡了一点点,使他迟疑了那么一刹那,然后又是一拳打了上去。实际上那一刹那已经足够洪秀全身旁的人把他给拉住,但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王健这次开口了,他有些艰难地说道:“为国…为民。”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洪秀全还想再打,但却被身旁的人给拉住了——泄愤可以,别太过了就行。“清室昏庸,何谈为国为民?”见洪秀全还是有些气愤,说不出话来,石达开便接口道,心里暗想:“又是一个二愣子,比之前那些还要蠢。别人是知道清室昏庸,只是为皇帝卖命;这倒好,连清室昏庸都不知道了,估计就是那种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家伙吧。”这时王健似乎不痛了,也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哪里,朝石达开大声喝问道:“清室昏庸,人尽皆知。但你们这帮…乱臣贼…人所谓‘揭竿而起’,让整个江南,多死了多少人?”他没有说出那个“乱臣贼子”,说明他的确不认为清朝才是正统。
石达开不擅长辩论,他心里觉得王健说的是错的,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然后他隐隐约约听到门口守门的士兵悄悄地说了一句,“你说得好听,我不造反我就饿死了。”,便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对王健说了出来,门口的士兵吓得一哆嗦——士兵守门时不能说话。王健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姿态,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评论一本书,或者是赏析一幅画。“那你们造反,百姓流离失所而死何其多;遭兵祸而死何其多,被强征入伍又何其多,那些被清军砍掉人头用来冒领军功的百姓又何其多?”他心中和石达开一样,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石达开现在已经出奇地愤怒了,然而更加出奇地是,他依旧保持着理智。他也没有吼叫了,只是声音里带着一分掩饰不住的颤抖,那是愤怒造成的。“我们不揭竿而起,总有人揭竿而起。”他看王健准备说话,又打断他道:“清室存在一天,就有百姓忍饥挨饿,流离失所。”他的声音突然抬高了,“清军杀良冒功,是他清廷的腐败,不是我的!”他尽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毒瘤,一天不除,就为祸天下苍生一天。”
他说完了,洪秀全也差不多回过了气儿,异常平静地问道:“那你,以前曾杀良冒功过吗?”王健没有迟疑,回道:“从没有。”洪秀全挥挥手,让两侧的侍卫将他押下去,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之前我们说的,好好想想。”等王健被压下去了,洪秀全面对满脸疑惑的石达开,没等他问问题便开口道:“我不杀他,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杀良冒功,而且他的心中,真的认为他是为百姓谋福祉。”石达开虽然没学问,但也不好糊弄,发出了一个“嗯?”的声音。洪秀全稍微思索了一番,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
“他的才能,至少可以当一个六官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