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不知道多久,当天上已经是繁星点点时,石达开才缓缓醒转过来。洪秀全没有注意到,只是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月亮,不知道是在思念谁。月明星稀,星繁月暗,今晚的月亮只是一个淡淡的明黄色轮廓罢了。洪秀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渐渐变得更加暗淡的月亮上移开,转到马车的棚顶上,然后他脚步有些沉重地走进了那略显简陋的篷车。借着从有些透光的棚顶上渗漏下来的些许月光,石达开发现洪秀全的眼角上有着些许的泪痕——不是很明显,但还是看得分明。军队依旧在行进,是无声的行进,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踏在草地上杂乱无章的沙沙声响,不是整齐划一的,这支军队并没有那么重视军容整齐。石达开还能够听到火焰在火把上燃烧的噼啪声响,整支军队如同一条巨大的火龙般在大地上,或者说更像一条蛇,在地面上蜿蜒爬行着,不时发出嘶嘶的声响,那是火焰的声音。
夜晚很冷,但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这些士兵们唯一的举动就是稍微靠得紧一些,让自己的火把温暖更多的人,同时用更多的火焰来温暖自己。石达开突然想要感叹些什么,但却找不到用来形容这种感觉的语言,这也是石达开人生中第一次对自己对文学的无知感到不满。洪秀全的泪水不知道何时已经干了,现在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星辰隐去,原本就已经极其暗淡的月亮也是早已不知所踪。所有人的心都在这最为纯净的黑暗中安静下来,内心的躁动都如同被什么力量给压制住似的——不是安抚,而是压制,黑暗给人的压抑。洪秀全的内心也如同石达开那样有了一点感悟,而且他知道如何把它表达出来。
“无物无景惟空明,四十余载寂寥心。生亦何欢死何惧,黄泉路上相伴行。”洪秀全突兀地开口道,这是这一片仅有的人声。石达开听不懂,也没有问,只是从洪秀全的语气中体会着他的心情。洪秀全的内心世界和刚刚出征时又不同了,刚出征时他只是不怕死罢了,而现在他已经无所谓生死了,正应了那句“生亦何欢死何惧,黄泉路上相伴行。”他的权力欲望留下了一些,被冲淡了一些,由超然所填补。他把脑袋向右转了转,发现石达开也已经醒来了,也只是一笑,没有再说话。
这支军队里的人只要把视线转向远方,便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前进了,入目的永远都是那无边无际,永不变化的黑暗——包容一切,又吞噬一切。石达开突然翻身起来,冲向马车外面,他听到了些什么,他要去确认。当他用他在战场上无数次战争磨练出来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四周时,不远处的一丝银光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敌袭!”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倒不是情况真的如此紧急,只是他想让其他人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又确认了一下,这次他不止看到了一丝银光,而是一片刚刚点亮的火把,还有一丝银光——那是依然潜伏着的部队,试图在战局最危急的时候出来救急,或者是在均势的时候,作为杀手锏的一击。那些军队没有立即冲上来,然而经验告诉石达开他们要做些什么。“冲锋!”在暗夜中,旗语或者是什么的没有半点作用,随着石达开的吼声,一声厚重而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太平军冲了上去,然后在寂静的夜里,传来了一声整齐划一的枪声,很远就能够听到。离得近些,还能够听到士兵的哀嚎声——主要是清军的,他们用的火铳威力连太平军的盾牌都打不穿,只有打到头才可以一击毙命。
在听到枪声时,石达开心里一紧,然后又一松,十几朵明艳的火花在对方的阵地上开放,那是劣质火铳炸膛了。虽然对方的火铳都炸膛了,但石达开的心里依旧始终绷着一根弦。“听刚才那干净利落的枪声,这支部队绝对不是庸手。”洪秀全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前线,他的盔甲是这里最好的一副,他其实比任何人都为安全。之前的火铳响了一声,也只有一声。这种知道应该火铳齐射,而且还拥有这样胆识的军队,不应该只有这样的武器配备。“嗯。”石达开只是嗯了一声,在战场上,他没工夫搞那些浪费时间的花样。嗯了一声之后,石达开似乎觉得就这么“嗯”一声有些不妥,便又接道:“可能前面有什么埋伏。”
实际上现在接敌的,只是洪秀全与石达开两人的亲卫队,大部队整整十万人,怎么也投入不到消灭还没有五千敌军的战斗中。现在这支部队只是在各级指挥官的命令下组成一个环形,尝试着包围敌军。洪秀全听到石达开的话,觉得稍微谨慎一点也没有错,便叫来了一名传令兵——说是所谓的传令兵,实际上就是洪秀全的亲兵,也是那天秘密潜入东王府的人。洪秀全向他吩咐道,语气颇为急促:“传令下来,周围的部队里,每伍里抽取一人,往这里来。”正当那人准备动身时,石达开的一声高喝又把他给拉了回来。“不如周围部队,每旅抽取一卒,(太平天国军制:五人为伍,伍长统之;五伍为两,以两司马统之;四两为卒,以卒长统之,至卒始有属吏,一卒有一百零四人;五卒为旅,设旅帅,一旅有五百二十五人;五旅为师,设师帅,一师计二千六百三十人;五师设军,全军共计一万五千一百五十六人)这样他们也好配合些。”最后一段是给洪秀全说的,毕竟这是洪秀全的亲兵,除了他的话,谁也不听。洪秀全也点了点头,又觉得亲兵可能看不到,便又说了一声,打发他去了。
两人又把目光转到眼前的战事上,此时太平军已经完全占据了优势,老兵们配合默契,而且还占有武器上的优势。反观对面的清军,虽然也算是精锐,但之前那次火枪炸膛还是给了他们不小的惊讶,估计他们应该认为这武器不至于质量这么差的。可是精锐在什么时候都是精锐——见火枪的攻击完全无效,炸死的自己人比射死的敌军还要多,他们没有半点犹豫,抽出武器便冲了上来。搞笑的是,哪怕是拼刺刀,太平军的武器还是有优势。
而在远离战场的区域,洪秀全和石达开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了。这场战斗的异常点太多了,多到连洪秀全这个军事白痴都能看得出点端倪。其一,清军的装备再怎么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层面上;其二,他们全军出动,显得完全没有任何后着,洪秀全虽然不懂军事,但也看得出这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
后面临时征集的预备队就在那里傻兮兮地看着,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洪秀全叫他们来观赏这场一边倒的战斗是为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一名军官来向洪秀全和石达开汇报,“打赢了,抓了一个当官的!”洪秀全知道这是老兵,便也没有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