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查结束了。”石达开等前来汇报的士兵离开后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但在座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虽然知道眼前的人都听得懂,但石达开却没有打哑谜的习惯,他继续说道:“要突击还是要稳妥,只能现在决定了。”在这里聚集的都是太平天国的最高权利层,他们有资格做出这个决定——当然,除了洪仁轩。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洪秀全,他虽然不懂军事,但他起码地位最高,再怎么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洪秀全可能别的时候还会摆一下架子,增加下自己的威严程度什么的,但现在他只是摆了摆手,“我不懂战争,你们先商量吧。”显然,洪秀全还是知道分寸的,不会蠢兮兮地死到临头还要保持他那架子。石达开他们也不矫情,这场战役不止关乎洪秀全的命,也决定着他们的死活。洪秀全和洪仁轩兄弟两人在旁边听着,虽然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不敢贸然打断他们。不过就算洪秀全不主动打断,他们也会来找上洪秀全——毕竟固守和突击两个战术也说不清孰优孰劣,将军们只能尽力而为地列出两个战术的优点与缺点,或许还要给洪秀全呈上自己的建议,但最终的决定依旧是洪秀全的决定——你不能期待君主制的太平天国能有多民主。洪秀全本来没有打算听那些人讨论出来的两个战术的优劣,他觉得突击就是赌博,而固守就是稳妥,仅此而已,没什么可以了解的。但想到自己军事水平的低下,以及这样或许会增添一丝一毫的胜算,他还是没有打断眼前的人的陈述,默默地倾听着。还有一个原因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下意识地认为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作为太平天国的最高领袖,他并没有必胜的信心,或者说连胜利的希望都看不到多少,他只是不敢说罢了,怕动摇军心,他终究还是一个国家领袖,不是一个害怕了就哭出来的三岁小孩。实际上,他现在还在做出各种部署只是出于惯性——说来有些可笑,但让洪秀全没有直接投降的原因之一只是他习惯使然。还有对他手下人的责任,以及信念——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不怕死,或许以前他怕,但自从他找回自己的初心后便不怕了。这几天,洪秀全驱散了为他修建豪华宫殿的劳工们,而且尽量地给了他们工钱,只能是尽量,太平天国的国库都快要空了,洪秀全用光了自己内库里所有的钱。洪秀全对于自己现在居住的那个虽然不及设计图上那么奢华但依旧称得上豪华的宫殿很知足。他并不厌恶那些精制而奢华的装饰,但却对它们也没那么狂热了。
“突击吧。”洪秀全做出了决定,他不太清楚是什么促使他做出了这个选择,但在他的潜意识中——突击,还有一点生机,固守来打消耗战必死无疑,只是慢性死亡罢了。虽然他的将领们没有用“必死无疑”这样的词来形容,而是用“相对稳妥”,但洪秀全却自顾自地笑了一声:“稳妥,稳妥地死吗?”台下的诸王只听到他的一声轻笑,也没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石达开等人也没有多想,也更没有劝阻——他们就算不是最好的将领,也该知道满清与太平天国底蕴上的巨大差别了,他们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都知道,突击,九死一生;固守,十死无生。台下的诸王们也没有纷纷散去,现在很晚了,不方便临时发布命令。这时,所有人都放下了那些争权夺利的心思,或许以后天下太平之后他们还会把它给重新拾起,但起码现在,他们是战友。
洪秀全突然有所感叹,凄凄凉凉地叹道:“明日一别,可能到黄泉才能相见了。”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平常音量慢慢地放小,最后缓缓地归于无声,只是那凄凉的语气贯穿着始终。平常台下的诸王都会发声劝解,无论这安慰到底是真心的还是违心的。但现在没有一个人发声,连洪仁轩这个平素洪秀全从来没有摆过天王架子的人都没有说话。心情沉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心里认为洪秀全说的是真的。
“哈哈哈哈……”萧朝贵发出了一阵歇底斯理的狂笑,其他人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不顾威严地笑起来,但都尽量压抑着。萧朝贵的笑声逐渐止息,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前的音量,但语气却是讽刺的语气,“我们这些所谓‘拜上帝教’的教主,竟然自己都不信上帝,哈里神父曾经说过,圣经里是没有黄泉和阎王的。”实际上,洪秀全等人从来就没有读过圣经。洪秀全似乎进入了一种浅醉的状态,用着一种吟诗一般的语气说道:“这些都无所谓了,我们的目的只是让农民们能够吃饱饭而已。”其他人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韦昌辉是太平天国诸王中除了杨秀清外最为理智的一个,或者说他就是最理智的一个,毕竟杨秀清都已经死了。他虽然心中有几分莫名的笑意,但却被他给轻易地抑制住了。“明天还有任务呢。”他轻声地提醒道。洪秀全似乎也意识到大战在即这样有些不妥,便挥挥手让诸王离开了。冯云山和另外三人一起走出洪秀全的帅帐,天已经是如墨一般的黑,今天是难得的阴雨天,看不到星星。冯云山举目四望,军营里树立着一排排巨大的火盆,但它们产生的光和这仿佛将要吞噬天地般的黑暗相比是那么的微弱。他们的四周没有士兵——不是他们玩忽职守,而是主要的守备力量都在外围,这里的巡查队还没有到达。不知为何,冯云山看到这火盆微弱的光明与铺天盖地的黑暗,却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他回头看向自己的三位同僚,从他们的眼神中,冯云山可以确定自己心中所想正是另外几人所想。
诸王都回去休息了,但这一晚,他们之中,没有一人入眠。
洪秀全送走了几位王爷,现在他的帐篷内只剩下三个人了。除了他,洪仁轩,还有一个穿着蓝灰色夜行衣的神秘人,脸上蒙着布,让人看不出他的面容。那神秘人正是那日去杨秀清王府中的那名密探,他是洪秀全手中的绝密力量,没有对任何人透露——除了他的兄弟。洪秀全说了一些话,似乎是下了什么命令,便把那穿着夜行衣的人给屏退了。偌大一个军营,只有洪秀全的帅帐在隐隐发出亮光。
“兄长,你真的认为,我们有胜利的希望吗?”洪仁轩虽然内心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问道,如同溺水的人总是尝试从空无一物的河面上找到一个支撑。
洪秀全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一下,这是最为直接的回答。
他没有继续这个丧气的话题,而是问道:“能继续给我讲资政新篇吗?”他不需要保存体力,战场不需要他。
“嗯。”洪仁轩回答道,大战前的压力被销蚀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