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轻微地皱了皱眉,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他也是贫苦大众出身,如果可能的话,他也想救下这个只是出言不慎的宫女。侍卫把那宫女摁在了地上,向她的膝盖处一踢,那宫女痛呼一声,便身不由己地跪向洪秀全。她倒也机灵,马上行了一个三拜九叩的大礼,努力地忍住身体颤栗的欲望,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天王陛下,奴婢知错,请天王陛下责罚。”洪仁轩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为了他兄长的威严,他只是稍微动了动嘴,而又立刻恢复了平静。洪秀全背对着他,没有看到他的动作,但那跪在椅前的宫女露出了希冀的表情,身体也没有战抖的那么厉害了。洪秀全突然拍案而起,但这样的动作也无法掩盖他内心的挣扎。“拖下去,将她点天灯!”洪秀全又厉喝一声,但言语中的颤抖却是所有人都能听出来的。“天王陛下!”洪仁轩终于忍不住了,但他还是保有理智,采用的称呼依旧是天王陛下。反正已经开口了,洪仁轩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天王陛下,虽然她方才是有不当之举,但毕竟她也不是有意冒犯天父的名讳的,请饶她一命吧。”见洪秀全露出了思索的神情,那宫女也赶紧跪下,央求道:“奴婢知错了,就饶奴婢一命吧。”见此,洪秀全一挥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拖出去,杖责八十!”那宫女千恩万谢地被侍卫们拖了出去。
洪秀全和洪仁轩又拿起了筷子,但却都失去了吃这些美味的欲望。望着手下人眼神中的惶恐,洪秀全恍惚中想起了从前。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刚刚科举落第,同时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他不得已去县城里工作。托他弟弟的福,洪秀全在县太爷那里混到了一份当下人的工作,也就是服侍老爷吃饭,每月得到一些微薄的收入,还会被那些介绍他来的人分走一大部分。他每天就如同现在他的下人一般战战兢兢地服侍着县老爷,他也是从那时决定要打败腐朽的清政府,建立一个美好的新国度。所谓的什么拜上帝教,上帝次子,天父附体,还有禁酒令对他来说都只是达成他目的的手段。而具体到哪一天他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在那一天。那天,并不像大难临头一般天色昏暗,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晴天。洪秀全有点记不清了,大概也是在晚宴的时候吧。县太爷在那天宴请一个旗人,说是旗人,实际上就是满人。洪秀全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应该也是想多获得一点收入,补贴一下自己饥寒交迫的家人吧,被杀死了。他被如同一条狗一般杀死的原因只是一句话,他说,满族老爷,这是今天的新鲜菜,才从地里拔出来的。知县勃然大怒,当场抽出佩刀,将洪秀全的好友的头削下,满场的人,竟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洪秀全那天并不在,后来他听别人说,他朋友只是把旗人说成了满人。这在洪秀全的心中埋下了复仇的火种,而后面发生的一切,则让这火焰在他内心里疯狂地肆虐。第二天当他不得不去工作时,知县并不在。几天后传来消息——知县大人立有大功,官升二级。
而现在呢,他看不惯东王杨秀清顺他者昌,逆他者亡,但洪秀全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洪秀全又回忆了一下这几日那些看着他的眼神,他才发现那些服侍他的人望着他的神情,和当时他与他的同僚们望着那个知县的眼神又是何等的相似。“或许后人评价我的功过的时候,会认为我和那个腐朽的清政府是一类人吧。”洪秀全不知为何,从内心深处冒出来了一个想法,令他不寒而栗。
“天王陛下?”洪仁轩轻声地问了一声,见没有得到回应,又高声叫了一声。洪秀全这才回过神来。他的眼睛扫过在一旁惶恐不安地站立着的侍卫,宫女,厨师们。每当他的眼睛触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体都会抖动一下,似乎是被一只恶虎盯上了似的。他有心让那些人和他一起用餐,但却总是下不了决心。杨秀清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用来打击他的机会,而且这事情一旦传出去,不光他,整个天国都会名声扫地,声名狼藉。
兄弟二人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晚宴,他们默契地自始至终都没有动那盘皇帝蟹。洪仁轩起身离开了,偌大的天王府中只余下洪秀全和几个服侍他的仆人。
本来吃完晚宴就应该是批阅奏折的时间了,但洪秀全并没有动那堆成一堆的奏折。他知道,那些奏折里无非就是些东王的手下弹劾西王的亲信,北王的属下攻击南王的幕僚.....诸如此类,真正办实事的人在整个天国都没有几个,况且就算有,天王也不打算处理。所有的奏折都是先交给东王批阅,然后再跳跳大神,或者说是天父附体,最后交给洪秀全签字盖章,这样一封奏折也就批阅完了。“我错了吗,我只是想毁灭这个该死的大清,建立一个新的,公平的王朝,我错了吗?”洪秀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喃喃自语着。他又拿起那本洪仁轩递给他的资政新篇,真正开始仔细阅读起来,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财政大权,也是尝试给天下百姓一个活路。“一以风风之,一以法法之,一以刑刑之。”洪秀全翻到开篇,慢慢地读道。
“禁朋党之弊。朝廷封官设将......”
“男子长指甲,女子喜缠脚,吉凶军宾,琐屑仪文,养鸟门蟀,打鹌赛胜,戒箍手镯,金玉粉饰之类,皆小人骄奢之习......”
“兴车马、舟楫之利.......”
“禁溺子女.......”
洪秀全一页一页地读了下去,这可能是他自从杨秀清掌权后审阅最认真的奏折。等他把整个未完成的资政新篇读完之后,屋外已是繁星点点。不知为何,他总是认为这本资政新篇缺了些很重要的东西。不过他对经济一窍不通,也就当这是他的错觉了。他的政治嗅觉给他了一次预警,但却被他忽视了。
躺在床上,洪秀全无法入睡,那四十大棍的伤痕还远没有愈合。而且打他的人都是杨秀清的心腹,以前都完全不顾天王的威严,更不论是洪秀全自己愿意领罚了。所以,这四十棍,他们没有任何留情,恨不得直接把洪秀全打死在这里。实际上,洪秀全死了对东王来说是一个好消息,毕竟其他的王远没有和他竞争的资本。
在一两个时辰之后,洪秀全终于睡去,而在他的梦境中,满是不详的征兆。鲜血,焚烧的天国旗,在那面即将焚烧殆尽的旗帜旁,是一面崭新的黄龙旗在骄傲地飘扬。前一个梦有点模糊了,似乎是农民们反对太平天国。洪秀全醒来时,有些纳闷,却把这个征兆当成一个单纯的噩梦罢了。毕竟,太平天国虽然腐败,比清朝确是好得多,起码人民还能有一口吃的,怎么可能会造天国的反呢?想到这点,洪秀全摇了摇头,穿戴整齐便走向了大殿。在那里,早朝快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