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是洪秀全领军,但实际上太平天国的诸王都跟着去了——翼王,西王,南王,北王,还有干王。不只是互相之间不放心,虽然他们确实有些猜忌,但同时也是因为洪秀全对于指挥军队几乎一窍不通,他所有的天赋全投入到政治与外交上面去了。
天京城外几乎还是一片焦土,地上一片泥泞,路也十分难走。洪秀全他们倒也没那么摆架子,只是坐在一般的军用马车上,没把他们城里那奢华的马车带出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行人就只有洪秀全有些文化,喜欢咬文嚼字。其他几个人都装作没有听到,没有回答,他们也知道洪秀全没有期待他们的答案,只有洪仁轩默默地点了点头。既然军队还在路上,洪秀全也觉得无趣,便随口问道:“说起来诸位知道我考秀才时的论题吗?”众人都不知道,洪仁轩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论题是:‘论实事。’”洪秀全稍微抬了抬头,继续道:“这个题目很宽泛。”他说的也是事实,毕竟这可以牵扯到很多事情——洋人,政务处理,官员选拔等等,当然,最后一项绝对会得罪主考官。洪秀全想了想,似乎在回忆当时的事情。过了大概两三秒吧,洪秀全继续说道:“我在四书五经,吟诗作赋方面确实比不上那些酸秀才,但在策论方面却比他们高。”倒不是洪秀全天赋异禀或者是什么的,只是他从小处在社会底层,提出的建议更具有可行性。最起码,他不会提出些什么“何不食肉糜”“杀掉一半人口来解决粮食问题”“召唤天父来驱逐洋人”之类的愚蠢建议。
“我选择的论题是土地丈量。”洪秀全说道,这也是规规矩矩,不会太出彩,但也不会名落孙山。洪秀全突然皱了皱眉,而洪仁轩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他早就知道这些了。“但诸位都知道,我自小家境贫困,到九岁都大字不识一个,哪怕后来稍微学了一下,也弥补不了我和那些官宦子弟的差距。”说道官宦子弟这个词时,洪秀全特地加重了音,听得出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说不准他们家曾经就被那些家伙欺侮过。“所以,”洪秀全又顿了顿,“我纵然有想法,却很难表述出来。”
众王爷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这事就这样完了。但洪秀全话锋一转,缓缓说道:“不过最终,我还是将它表述出来了。”诸王又有些摸不着头脑,石达开心直口快,忍不住问道:“天王陛下,那问什么您还排在最后几名呢?”洪秀全本来就准备说这回事,既然石达开问了,他索性答道:“由于没读过几年四书五经,也没看过多少诗词歌赋,我的策论里没有一点引用圣人之言,也没有华丽的辞藻。”解释完毕之后,洪秀全好像还没说完,继续道:“各位知道那年的第一名是谁吗?”
还不等其他的人回答,虽然肯定也是不知道,洪秀全便自顾自地接到:“我看过他的策论,内容华丽,用了朱熹,孔子(私下他们还是这么称呼孔孟,但太平天国对他们没有尊敬,当然是因为政治原因)孟子的言论。”他的面容诡异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是在笑,“但是内容嘛,狗屁不通。”
洪仁轩见洪秀全说完了,便睁开眼睛,补充道:“那篇策论的内容是关于应该修建更多皇家园林的。里面还说什么君王需要有一国之君的威严什么的。”他皱了皱眉头,又说道:“还顺便拍了一下主考官的马屁,说是‘能为考官者,必为文曲星下凡’,都是些狗屁,纯粹就是为了讨好别人。”实际上其他的人对于这些也不奇怪,他们早就知道清朝已经烂到了骨子里,这样的人哪怕能连中三元都不是不可能。
军队继续行进着,已经到了一片大湖旁边。那湖的名字洪秀全也不清楚,他便问道:“这湖是叫什么名字呀?”他的声音并不小,毕竟那些从这附近征召的农夫知道的可能性很大。不过没有人敢于回答他,这可是冒犯天王。
洪秀全有些兴致索然,自顾自地摆了摆手,也不知是摆给谁的。他转眼望向那片湖,这不是单独的一座湖,而是一片片大水坑连接到一起组成的。水是污浊的,似乎混有很多的泥土和草根。“杨秀清上次出征时的军队曾经在这里补充过水源,当然,现在这水肯定是绝对不能喝。”石达开见洪秀全望向那一片湖,便对他介绍道。洪秀全没有接这个话题,他不想谈论杨秀清。实际上,石达开之前的那句话让他的内心又起了一丝波澜。他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杨秀清始终冥顽不化,那他倒是问心无愧了。但问题就在于杨秀清最后似乎是释然地自刎的。洪秀全半开玩笑地在心里说道:“杨兄呀杨兄,你那么精于算计,怎么算不出我现在的想法呢?”他知道杨秀清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他自己还有国家,但洪秀全做的大部分事情,全是为了他自己。但是洪秀全没有发现,自从杨秀清死后,他没有那么奢靡了,也没有那么残暴了。这是他内心的理想回归的表现,有些也或许是继承自杨秀清的遗志吧。
石达开见洪秀全没有回答,大概也知道了他的想法,便没有再开口。简陋的马车上恢复了平静,所有人都在闭目养神,今天早上的准备工作确实很繁琐。在他们耳畔的,只有车轮碾压泥泞的地面时发出的“吧唧”声,士兵们杂乱又因为踏在泥地上而几乎无声的脚步声,还有零星几只没有被当做烤肉的鸟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也不知道在叫些什么。
李云豹正在军队的最前方行进着,他的腿已经酸了,但他不敢开口告诉统领。他是李云虎的弟弟,他们还有个哥哥叫李云犬——本来想叫李云狼的,但他们的父母觉着狼是凶兽,还有白眼狼的寓言,便干脆叫他李云犬了,反正狼和狗也差不多,狗还要忠诚些。他们家里必须要找出一个人参战,本来他们这种住在城里的人是用不着的,反正大部分城里人体力比庄稼汉差得不是一分两分。不过他是例外,因为他的哥哥曾经冒犯过天父的名讳。其实本来应该让他哥哥去军队的,不过拉壮丁的士兵来的当天,见他哥长得肥头大耳,面容呆滞,便将他拉起走了。“该死的长毛乱匪!”他在心里暗想着,却不敢表露出来。反正盲目地跟从前面的人也不用费什么脑子,他便开始胡思乱想:“以前在城里,我见过一个洋人,他不是传教士。”他抬头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他告诉我,在法兰西,没有皇帝,只有一个议会,而那个议会是由普通人组成的,为普通人着想。”他又在脑海中仔细回顾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任何遗漏。“皇帝,天王,国王……反正这些家伙,全都不是些什么好东西!他们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从来不关心下层人民的想法,因为一个避讳,或者冲撞圣驾就株连九族。什么满清,什么洪福汗国,什么太平天国,没有任何差别!”他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变得坚定。他有些理解那些以前被他看做神神叨叨的人所说的话了。这句话,李云豹用只有自己可以听到的声音轻轻说了出来“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推翻皇权,建立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