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太子让轿子缓缓前行,不要让良樱怀疑,这些日子,离殇一定也装的很幸苦,别让他的努力白费。
轿中丹太子悲悯的看着离殇。
历经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命运的小船终于找到安静的港湾,终于可以享受现世的安稳,终于可以牵手看一起看花开花落,终于可以享受独倚柴扉等心爱的男人回家的小幸福,终于不用担心逃亡的人流把他们冲散,终于不用担心悬在头顶的王廷利剑落在他们身上,命运的毒爪却把小船折为二半,一个被甩在空中备受折磨,一个被抛在恶浪中就要命亡。
从来不曾得到过,顶多只是叹息,叹息老天不公,叹息命如纸薄;得到又失去,痛如断臂斩脚,且不离不弃。
“这二个月,她白天跟我发脾气,说我们在一起是个错误,说她最后悔的是和我在一起,说她从来不曾爱过我;晚上她抱着我哭,怕我孤单,怕我痛苦。”
离殇的眼睛红红的,痛苦一直绵延,原以为会习惯,却原来,痛苦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总要跳出来招摇,提醒你她的存在。
丹太子的眼圈跟着泛红,他强力压制,内心自责,他该一早看出离殇的忧伤,疲累别有原因,他却没问。他以为不过是生活的苦难给离殇的记念。如今身为齐民,还有齐心,谁人不苦。
“离殇,原来,这些日子你一直在装睡”丹太子别过头,不让离殇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意,“我竟不知道,你过得这么痛苦。”
离殇默默无言,双手有一丝颤动,丹太子知道离殇在压制内心的痛苦,无论丹太子还是离殇都不愿意自己的痛苦染到对方身上。
国难当头,情再厚,终是不好意思拿到面上。
丹太子亦是沉默,做不了分担,就陪你。轿子“吱噶吱噶”的行走在国士桥上,声音是那样的沉重,一如轿中人的痛,已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那朴实的轿纹还是抓住了很多人的眼,因为这是安平君的轿子。
国士桥,齐王说在这儿看到过瑶琴。生命如此短暂,瞬息可能阴阳二隔,多想看她一眼。打开轿帘,满眼都是跪着的莒城百姓,低着头,连空气都满溢中恭敬。哪里能找到瑶琴的影子。
丹太子微笑致意。即便是责任压断了脊梁,还要笑,莒城需要一切鼓舞,包括执政者的笑意。谁也不清楚,此时丹太子心已经裂开了一条口子,鲜血奔流。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棵茂盛的桃花树下,一个戴面纱的女子痴痴的看着轿子远离。他是天上的月亮,而我已经沦落成泥。桃花飘落,片片都是哀情。终于可以离你这么近,我该满足;看起来他过得不错,我亦心安,可是为什么眼中还是有泪水?
“夫人,你在看什么?”未晞不解问。
“我只是腿麻了。我们回去吧!”
“离殇,你要我怎么做?”放下轿帘,丹太子一眼悲切,哑声问。
“如果你是我,你当如何?”离殇哑声反问。说得极慢!
丹太子眼前满是瑶琴的泪眼,如果上天再让我遇见她,她想要做什么,陪她就是。
“如她所愿。”丹太子艰难的吐出四个字。
“那么就如她所愿。”离殇别过脸,泪水终是压抑不住的落了下来,他们时日无多,还要分开,离殇压抑了很久,方才继续道,“你要用什么理由骗我?”
丹太子眼中泪光盈盈,却是笑道:“就说我找到瑶琴,瑶琴因为容貌尽毁,不愿意见我,我让她去劝服瑶琴。”
多希望,真的找到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是瑶琴。
离殇且泣且笑:“我会装着我被骗到了,装了这么久,我很会装了。”
丹太子紧紧的搂住离殇。
彼此的情彼此都懂。
临淄已经溢满春色,乐毅的眉心却无法全展,燕昭王如此信任自己的,即使是父母兄弟都难有此恩,乐毅所能报答的就是把整个齐国捧到燕王的面前,作为献礼。
乐毅想要召集将士商议攻打即墨和莒城。
很多门客反对,乐毅言明,若有反对,便逐出府第。
一个门客什么也不说,穿着孝服在乐毅府内放声大哭,哭了一天一夜,当年申包胥哭秦廷的气势(申包胥和伍子胥是好朋友,当年伍子胥因父遭谗被害而出逃至吴国,并于楚昭王十五年(公元前506年)用计助吴攻破楚国。申包胥赴秦国求救,但秦哀公拿不定主意是出兵还是不出,申包胥就哭秦庭七日,救昭王返楚,秦哀公终被其诚意感动而出兵救楚。)亦不过如此。如此大的动静乐毅岂能不知?
乐毅硬着头皮招来这个放肆的哭者,一看,却是一向乐观开朗的范平。乐毅没想到一个整天乐呵呵的男人,哭起来居然是这般排山倒海。
不待乐毅说话,范平便哭道:“将军待我不薄,许我为将军哀哭。”一语末了,又是一番抑扬顿挫的嚎哭。
“先生,你这是何意?”乐毅说了数句,一声比一声高,最后近乎喝斥,放才击破了范平“悲痛欲绝”的状态。心中暗自思忖,这个范平是哗众取宠,还是真为我忧?
“将军若攻不下即墨、莒城会战败而死,若攻下会猜忌而死,我与将军相识一场,生死相别自要为将军痛哭一场。”范平说完又“哇……”哭了起来。只哭得肝肠寸断。
乐毅沉吟。
“将军学贯天人,识穷今古,岂不知地尚不满东南,天且倾于西北,何况人事?安能有尽成之功?”范平一字一句道。
乐毅面沉似水,范平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铁钉打进乐毅的心魂,牢牢的钉在乐毅的心里,任是冷静自持的他,面色也是铁青:“先生有何高见?”
“将军一战胜齐,六个月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又毁齐宗庙,迁齐重器,燕君之仇已报矣,耻已雪矣。即使是五霸之功业,也不过如此。”范平高声赞道,只是哭太久了,声音沙哑。
乐毅目光炯炯的看着范平。
“将军苦守二城三年,仁义不能速施,威武未免有挫,燕廷屡生谤诽,虽明主不听,得以保全,但怨仇已结,嫌隙已生。燕王一旦百年,将军当如何自处?”
乐毅脸色大变。
想是一回事,被人点破又是一回事。
燕王信任他,但怀疑他的是太子乐资,燕国未来的主人。
“纵将军雄才大略,临事自有变通,但人有无虑,必有一失,平恐虎其头、蛇其尾,难以全身而退。且天道循环,不能尽如人意。”
乐毅眉心深锁。
“昔日齐宣王遣匡章乱燕,以为尽有全燕,怎么会料到燕大王又能复国?即使料到燕大王能复国,也不能料到燕大王能求得将军这样的奇才,能在三十年后报仇雪耻,几乎尽有全齐。今日将军已破齐,如昔日齐之破燕,事事如棋,当留有余地。”
他乐毅何尝不知?但是燕王恩重如斯,任是铁石心肺,也是动容,自古士为知已者死。
乐毅终于开口道:“我受燕王之恩甚厚,感燕王之知甚深,今二城未下,念于保身,心有不忍,故尚思尽力,不计其他。”
范平曰:“此固元帅之忠也。但力有可尽,连下齐城已尽之矣,今留齐三年,而二城如故,似力无可尽。力无可尽而必欲强尽之,恐一旦有变而前功尽弃,将军可曾想过,一旦攻城,城不破,到时,定是谣言四起,诋毁四围,怕是燕王,也要生疑,平知大王不惧生死,难道亦不惧声名落尘。”
范平的意思,你现在打的都是漂亮仗,一站名扬天下,如果攻这二城久攻不下,就会把你打回原行了。
乐毅点头。
“将军此前不攻,现在去攻,燕王定会生疑。将军,你一人在齐,以将军之名声,到哪国不是高官厚禄,自是不足虑,但将军之亲人可是全数在燕,将军不为已虑,难道不虑族人。”范平道,“于将军,攻两城是小,守七十城是大。”
乐毅自然了解范平最后一句话中的数重意思,守住七十城,拥兵自重,燕王自不敢轻举妄动;攻二城,若是攻下,齐地尽收,兵权当交付燕王,若无所持,亦无所重,英雄可能没路;将军一人之身,系乐氏一族,不可因一已之忠,陷乐氏全族于不义,乐毅深深朝范平鞠了一躬。
范平走后乐毅长长叹了口气,自己于燕王终不能心无间隙,只因他是君,他是臣。他们之间的关系早不是清纯如水。
只愿燕大王长命百岁,自己和燕大王做一生的君臣。
可天不遂人愿。
燕昭王死了,前一天还好好的,和大臣商议国策,吃食皆是正常,第二天晚上便七窍流血,气息奄奄。桌上还放着明天要吃食的丹药。那是燕国的术士花了五年时间为他炼就的长生不老丹。
榻前,太子乐资跪泣。
“寡人一生之辱皆自齐王,寡人一生所图即是齐灭……”燕照王咬牙,捶榻,“齐国不灭,终是寡人之恨……寡人之恨……恨……”
燕昭王大叫一声,鲜血狂喷,旋即魂归西土,带着没有吞灭整个大齐的遗憾驾鹤西去。
太子乐资即位,是为燕惠王。
乐毅听闻,仰天长啸,哭声响彻云霄,有痛苦,有愧疚,有担忧,有迷茫…淄水汤汤,尽是英雄泪。
头顶乌云压城,乐毅知道风雨将至,此后无论燕国,还是齐国都不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