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城王宫,丹太子和齐襄王盘膝而坐。
丹太子把燕国发生的事告诉齐襄王,连一个细节都不曾放过。
当丹太子听闻此事时,百感交集,若是当初那个人有半点燕王的风范,齐国朝廷也不会让苏代这样的祸水做了主;若是当今的齐王还是走那个人的老路,那么他所作的努力,身边人所作的牺牲全都是付了流水,成为历史的笑柄。
“以乐毅之功劳,当得起齐王;以乐毅之能力,做得了齐王,灭了燕国,称霸东方,也未尝不可。但乐毅没有,不是因为燕王的威势,而是对燕王的感激、感动、感恩,君上要学燕王,对小人,除恶务尽;对君子,生死不负。”丹太子目光热切的看着齐襄王。
他怕,他很怕,他寄以厚望的齐襄王压不住人性的弱点,重蹈昏王的覆辙。“乐毅如今拥有燕国一半的兵力,都是精锐,如果乐毅寒了心,怀二志,举兵造反,那么明日的燕国便是今日的齐国。”
今日的田单或许是明天的乐毅。如果田单倒了戈,齐国腾起的希望之火便会完全熄灭,齐国的版图便整个并入燕土,世上便再也没有齐国了。
齐襄王郑重点头:“寡人会视相国如父,王孙贾为弟,不猜忌贤人,不纵容小人。”
齐襄王不过十九岁,已经有王者禀赋和度量。
丹太子觉得安慰。临淄数年的苦心教导没有白费。
王贤臣忠,齐国定有希望重新站起来,站在六国面前,挺直脊梁,只是前路充满雨雪风霜。
“可是王兄,经此一事,燕王更加信任乐毅,乐毅更会死心塌地效忠燕王。”齐襄王忧心道,“光复齐国希望更为渺茫。”
齐襄王不害怕等待,害怕等待没有尽头。
“乐毅德化齐国,是危险也是机会。”这个问题丹太子早就思考过,也曾经和田单先生探讨过。
齐襄王眼睛晶亮的看着丹太子。
“感化是个漫长的过程,齐民的心不是三年五载就能改变,况且,再仁慈的狼还是狼,不改其入侵者的本质,燕国国小,物资匮乏,不能自给,必会取之于齐,故临淄、东莱、历下、琅琊等地被攻下之后,遭受残酷的洗劫,亡国之民,本就屈辱,受此劫难,定会牢记耻辱,想要达到乐毅追求的教化目标要三辈之后,乐毅和燕王都等不到那一天的。”丹太子分析道。
只是丹太子没有言明,人总是容易遗忘,感化的时间越长于齐国越不利。
齐王还小,禁不得重压,所有的重压都由王兄我来承担吧!
“听王兄所言,寡人眼清目明。寡人知道怎么做了。”齐襄王看着丹太子的脸,看到了曙光。
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都需要灯烛来照亮,丹太子希望自己就是齐襄王的灯烛。
齐王虽然年幼,但虑事周全,思维缜密,丹太子倍感欣慰。
“燕国现在君臣一心,君上更需要耐心等待。君上要记住,你的心情决定整个国家的情绪,万不能操之过急,使复国大业付诸东流。”丹太子心里也是非常焦虑,但焦虑有什么用?
“寡人和王兄都非常年轻,我们等得起。”齐襄王微笑道。
丹太子看着齐襄王年轻,散发着朝气和活力的脸,心中腾起更多的希望。
比燕王活的久,也是赢得齐燕之战的资本。
“燕王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报仇,大半个齐囯已经归入燕国的版图,燕王已经不复当年的锐气,醉心于服丹,追求长生,世上服丹求长生的,更容易走向死亡,一旦燕王身死,太子乐资志大才疏,没有容人之雅量,更没有燕王之贤德,便是我们齐国的机会,我们要做的便是抓住机会,现在,君上不可有一日懈怠,否则机会摆在面前,也不是齐国的机会,君上的机会。君上要记住,除了燕国,我们身后还有狼群。”
齐襄王认真点头。
如果不是秦国在后方骚扰,魏赵等国联合,齐国就完了。
但形势瞬息万变,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君上可曾听过麦丘邑人的故事?”
齐襄王摇头:“王兄,愿闻其详。”
“有一天,齐桓公追猎一只白鹿到了麦丘,遇到一位老人,就问他叫什么、年纪多大了,老人回答说自己是麦丘人,八十三岁了。齐桓公一听,羡慕地说:你这么高寿,太好了!你能不能用你的高寿为我祝福呢?于是,麦丘邑人对齐桓公先后说了三句祝辞。
首先,麦丘邑人说:祝主君高寿,希望主君“金玉是贱,人为宝”。齐桓公听了高兴地说:说的太好了,“至德不孤,善言必再”,请接着说。”
齐襄王听得非常认真,丹太子又看到那个好学的尧语。
“于是,麦丘邑人说了第二句祝辞:祝主君“无羞学,无恶下问;贤者在傍,谏者得人”。桓公听了又很高兴,要他继续说。麦丘邑人又说了第三句祝辞:祝主君“无得罪群臣百姓”。听了这话,桓公勃然大怒说:我只听说有孩子得罪父亲的,臣子得罪主君的,没听说有主君得百姓的。”
齐襄王澄澈的眼眸盯着丹太子,听得很入神。
“麦丘邑人说这一句比前两句都重要。孩子得罪了父亲,可以由姑姊叔父这些人从中斡旋,从而得到父亲的宽容;臣下得罪国君,尚可通过国君身边的亲信斡旋,从而得到宽赦;但是国君得罪了百姓臣下可就不同了,那直接面临亡国的危险,例如桀得罪了汤、纣得罪了武王,结果夏和商先后灭亡。所以说,君得罪了臣便永远得不到宽赦。齐桓公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高兴地说:好!托国家之福、社稷之灵,使我得到您这样一位有见地的先生。于是把老人扶上车,并亲自为老人赶车,一同回到了齐都临淄,以礼待之于朝,并且封他到麦丘执政。”
“王兄,寡人知道王兄的意思,寡人当学桓公,爱护百姓,善待臣下。”齐襄王从善如流道,“民心向齐才是齐国最坚实的王业。”
丹太子点点头。
丹太子忽而叹了口气。
“王兄何故叹息?”齐襄王关心问。
丹太子笑:“年少的自己还在眼前,如今我已经变得老者样絮絮碎语,一个意思反反复复的说,生怕别人不懂,君上,王兄老矣!”
“王兄说什么,寡人都爱听,王兄还是翩翩少年,只是不重装扮,显老而已。”齐襄王笑道,“寡人还是喜欢王兄以前的样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丹太子摸摸自己的脸,前些日子还修饰一番,这些日子又懈怠了。瑶琴不在,谁适为容?
丹太子一直不敢认真的想瑶琴,因为害怕思念的潮水一旦涌起,便收不住。今日,今日特殊的日子,五年前的今日,他和瑶琴在北惠居赤诚相见。记忆一理触及瑶琴,埋在心底的思念一下子喷了出来。世道凶险,希望瑶琴相伴,因为孤独;害怕瑶琴相伴,因为危险。
“寡人昨日私访莒城,看到一个女子,戴着黑色的面纱,身形风仪很像夫人。”齐襄王道,“但有侍卫暗随,寡人不便跟踪。”
“在,在什么,地方?”丹太子血液立时奔涌,说话都期期艾艾。
齐襄王和瑶琴相处日久,对瑶琴的样貌非常熟悉。瑶琴的绝世风仪别的女人很难有一二。
“国士桥。”齐襄王道。脸上现出愧疚,他该去打听的,但他怕,怕臣子们议论,国难当头,他却去关心一个女人。他更怕千般辛苦打听来的是个坏消息。
丹太子立即站起,往外跑。
想起这样太失仪,又跑回行礼,方离去。
齐襄王想要跟着去,被丹太子拦住。
他是王,他只能关心天下。
丹太子刚出大殿门,便见流光来回徘徊,像热锅上的蚂蚁,看到丹太子,急急的迎上来,似有要事相告,不会瑶琴有消息了吧?想及佳人,佳人便至,丹太子的心“嘭嘭”跳了起来,仿佛要跳出体外,跳到瑶琴的身上去。
“流光,发生什么事了?”丹太子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表情强作平淡,心中却是激流奔涌,今日是良辰,是上天安排他们在今日再相逢?丹太子的眼前又浮现北惠居中的一幕幕,那晚的发生的每一点,每一滴,他都记在心里。从那晚开始,他完完全全的拥有她。有了瑶琴,他的人生便有了色彩,有了暖意,生命便也圆满了。
“春儿说,有急事相告,让爷务必去一趟离殇府。”
离殇府有要事,当报之离殇,找他做什么?丹太子热血一下子奔涌起来,自己怎么忘了,如今他现在住在王宫里,王宫守卫森严,王孙贾做事严谨,不徇私情,王孙贾又不认识瑶琴,瑶琴可能进不来,遇到离殇了,离殇把瑶琴带到自己府中。
离殇也是,今天早上见面时,也不告之,还让府上的侍女春儿前来,想来离殇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这数年,历经的都是苦事,是该有一件喜事冲剧丹太子千疮百孔的心魂了。
丹太子第一次在骑马和坐轿子之间犹豫,最后选择坐轿子,轿中,丹太子让流光细细的又把自己收拾一下,还破例让流光抹了些粉,只是这数年的艰辛岁月,再怎么装扮,也回不到昔日青春勃发的少年,丹太子努力笑了笑,笑中满是沧桑,再笑不出年少时的春雨杏花。
离殇住处离王宫并不远,只是有些拐,这是离殇有意为之,如今不比在诸城,莒城王宫里有人见过良樱的,离殇不能让良樱和他的事让外人知。
离殇府除了丹太子,谁也进不去。
进得门来,丹太子的心便擂鼓似的激烈跳动着,目光“刷……”“刷……”的搜寻,寻找瑶琴的影子,心里呼唤着瑶琴的名字。
“奴婢见过大人。”
因为良樱的特殊身份,离殇不能娶良樱,良樱的身份是离殇的侍女。
无论丹太子还是离殇心里都当她是世上最高贵的女人。
丹太子急忙抚起良樱,不让她跪下去,这个礼,他丹太子受不起,若非用良樱作美人计,丹太子的坟上早就芳草萋萋了。
“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丹太子看遍了整个屋内,也没看到瑶琴,心直往下沉,许是自己太想瑶琴了,想太多了。
良樱却是欲言又止。丹太子会意,让流光、离楚出去,良樱要和他单独谈,是不是瑶琴已经……离殇不忍告诉他,让良樱说。因为太在乎,所以思绪奔腾,一会儿高山,一会儿深潭,丹太子感觉自己的心无法重负。
“大人,良樱有一事相求。”良樱作势又要跪。
“良樱,你我不必拘礼,有话直说,便是天塌下来,我也能受着。”丹太子惶恐道。难道真的是瑶琴的噩耗。
“大人,可否带良樱走。”
丹太子千想万想,万没想到良樱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不知所措。脑子一片空白,俄尔才想起,自己该有反应的:“良樱,可是离殇待你不好,良樱,你也知道,离殇心忧齐国,脾气难免差了些,但他待你的心日月可鉴。”
“大人,你误会了,离殇虽心忧齐国,心忧大人,但回到这府中,便是笑意相待,不教良樱有一丝担心;良樱已为败柳,离殇待我如公主,为我整衣、绾发、描红,不教良樱受一丝委曲;在这府中,从来只有良樱发些脾气,离殇不曾对我有一丝恶言。”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丹太子仍然能清晰的看到良樱精致的脸上翻滚着泪珠。梨花带雨,虽是别人的泪,不是为他流,还是伤着了丹太子的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悲泣的泪珠,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悲切的面容。
“为何,要让我带你走?”
“良樱不要离殇眼睁睁的看着我离开人世。”
“良樱,你……”丹太子整个人颤抖起来,良樱于离殇,犹如瑶琴和自己,不敢想像,如果瑶琴死了……想一想,丹太子都是一身冷汗。
“良樱已吐血数月,此为痨病,无药可医,良樱命不久矣,所念唯有离殇。我要离殇还认为我活在这世上,我想这莒城能做到如此的唯有大人。”
齐国战乱,丹太子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但此刻,丹太子的泪还是滚滚而落。
“良樱,若不是我,你与离殇定是情投意合,二相悦好,良樱,都是我的不是。”丹太子哽咽。
“良樱和离殇百转千回皆是命,和大人无关,”良樱喉咙一阵腥咸,连忙用手帕捂住嘴,一口血吐了出来。任是厚厚的手帕也没兜住,血丝牵连,牵连着良樱对离殇浓浓的情。吐完良樱的身子晃了晃,丹太子想要去抚,良樱却是摆摆手。
“良樱,你若离开,便是一个人面对痛苦、恐怖与病痛的折磨,你可想好了。”
良樱已经无力再言语,坚定而虚弱的点点头。
“那明日里,我派人来接你。”丹太子低声道。
“谢大人。”
丹太子闭眼,泪珠滚落,面对良樱这样的苦楚,丹太子悲不自禁,若是此事发生在瑶琴身上,丹太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面对。
收拾一颗痛苦的心,丹太子迟缓的往外走。上得轿中,赫然看到离殇眼睛通红通红的坐在轿中。想及这些日子,离殇的眉角总有展不开的忧愁。
“离殇,你都知道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