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乐资被鞭笞,乐毅作何反应?”莒城内,桃花灼灼,增了春色,暖了人心,桃花树下,精心修饰的丹太子明亮的眼睛看着离殇略有些忧虑的脸。
昨夜瑶琴入梦,看到丹太子一身风尘,满脸沧桑,涕泪涟涟,虽是梦,还是悲伤了丹太子的心。瑶琴喜欢他活的精致,他就活成她喜欢的样子,虽是见不着面,但她在他心里,她在看他。丹太子一早起来,便让流光把自己收拾得像临淄时那般干净,清爽,只是这岁月留给他的痕迹,终是掩饰不了,对齐国的担忧,对瑶琴的思念终是隐藏不住。
“乐毅饮了三杯酒。”离殇回道。
“平常时日,乐毅是不饮酒的,乐毅终是担心了。”丹太子脸色有些沉重,若是不论敌我,他还是非常欣赏乐毅的。
“燕国一半的兵权执于乐毅之手,如今这天下只知乐毅,不知燕王。自古功高盖主者难有善终。乐毅自是担心。”离殇道。
丹太子摘一朵桃花,放在手中:“庞葱要陪太子到邯郸去做人质,庞葱对魏王说:现在,如果有一个人说大街上有老虎,您相信吗?魏王说:不相信。庞葱说:如果是两个人说呢?魏王说:那我就要疑惑了。庞葱又说:如果增加到三个人呢,大王相信吗?魏王说:我相信了。庞葱说:大街上不会有老虎那是很清楚的,但是三个人说有老虎,就像真有老虎了。如今邯郸离大梁,比我们到街市远得多,而毁谤我的人超过了三个。希望您能明察秋毫。魏王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庞葱告辞而去,而毁谤他的话很快传到魏王那里。后来太子结束了人质的生活,庞葱果真不能再见魏王了。可见三人可以成虎。”
离殇皱眉道:“间者,使敌自相疑忌也;反间者,因敌之间而间之也。只是燕王和乐毅有十多年之谊,若非乐毅,燕国难有今日滔滔之势。若燕王信乐毅,此计便难成。”
“燕王年迈,归天有期,燕王百年,这燕国便是太子乐资的,燕王不疑,太子疑,离间计便是胜计。”丹太子细细观赏掌心里的桃花,“如今我倒心忧,燕王未死,乐毅先逝。”
离殇不解。
“乐毅之策是怀柔齐土,乐毅若是现在攻城,反倒让燕王疑心,所以只要乐毅还活着,便是齐的喘息之际。我终是不信,乐毅不怀私心。”
“燕王若是信了谗言,革了乐毅的大将军之职,新将军必会攻齐,齐该如何自处?”离殇担心问。
“燕王若信了谗言,也会顾忌乐毅手中的几十万大军。”
离殇沉默,俄尔叹了一口气。
丹太子懂,曾经强大的齐国,如今在夹缝中生存,要依靠燕国君臣的嫌隙来求得一线生机,委实是可悲至极。
“听闻,良樱身体不适,好些了吗?”
离殇顿了顿,终道:“好些了。”
“委曲了良樱。”
良樱是先王的妃子,终不能抛头露面,和离殇做正式夫妻,只能作离殇的侍女,呆在离殇的别院内。
之前在诸城,离殇和良樱还能时时相处,如今这莒城俨然已经是齐国的王都,自然要顾忌礼数。
“骑劫是颗好棋,别废了。”丹太子吹落手中的桃花瓣,看着灼灼盛开的桃花,鼻子一酸,万般苦楚涌上心头。
燕国,骑劫府内。
一个中年男子不安的看着比他还要不安的骑劫。
“大人,太子如今被大王责打了二十板子,太子地位尊崇,何曾受过这种罪,以太子之心性,必会怪罪大人,大人,可有对策?”
骑劫踹了中年男子一个窝心脚:“连中,都是你出的好主意。”
连中不慌不忙的爬起,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大人,太子可是信了你。”
“太子倒是信我。”骑劫想了想道。
“这燕国将来是太子的,大人入了太子的眼,便是不亏。”
骑劫看着连中,忽而笑了:“坐。”
连中也没客气,理了理衣服,坐得笔管条直:“乐毅拥重兵在外,拖延三年,不能攻下齐国二城。此言入耳,便是父母骨肉,也要动疑,怎么燕王反怪太子,真不可解?想还是太子说得不妙。”
骑劫点称是。
连中道:“太子说的不妙,被大王责罚,只恐要怪大人误他。必须要再怂恿一能言之士,委婉说明此事,使燕王听了,太子方知大王不是误他。是为燕国好。”
“郭隗、邹衍、屈景如何?”骑劫问。
“郭隗、邹衍、屈景这一班虽然能言,却与乐毅相好,断不肯言。”连中想了想道:“大夫宋玺口舌利便,如果他肯言,大王无不听之理。”
连中教骑劫这般这般说。
骑劫连连称妙。
骑劫见宋玺道:“乐毅拥齐,欲自立为王久矣,而燕王不悟,反认为忠良。劫欲进言,因与王疏,王必不听。宋大夫言素为燕王所重,若肯一言,使燕王感悟,早除乐毅,燕国之福也。不识宋大夫敢言否?”
宋玺道:“说燕王去乐毅容易,但去了乐毅,要寻一人代乐毅之任就难了。”
骑劫道:“坐拥全齐而,只剩二城,凡是将领皆可代之,何难之有?宋大夫若肯荐我骑劫,我骑劫情愿以千金为宋大夫寿。”
宋玺听闻千金,瞳孔放大道:“既骑将军如此说,我即言之。”
宋玺因见燕王道:“大王伐齐,还是自伐,还是为他人伐?”
燕昭王道:“寡人伐齐,因寡人怨齐、恨齐,想要灭齐,怎么说为他人伐?”
宋玺不慌不忙道:“既是大王想要伐齐,费了许多心思,为何现在得了齐,转送他人受享?”
燕昭王道:“所得城邑尽已编入燕国版图,怎么说他人受享?”
宋玺连连摆手道:“编入燕者,空名也,实际受享者,乐毅也。大王倡伐齐之名,乐毅享破齐之福,岂非为他人伐耶?”
燕昭王不高兴道:“从来伐国,俱系命将,岂独寡人!今日命乐毅,便要信任乐毅。”
宋玺道:“命将不过是一时专征伐,功成即当报命,哪有为将既已得其城邑,三年不还其主,而竟自拥之以观待变之理?乐毅之心,人尽知之,而唯独大王不知。此何意也?不过感其复齐之仇恨。若复齐仇而得地归燕国可为功,若复齐仇而得地自据不归燕,则又不算功,要算为罪矣,大王奈何只念其功,不思其罪?”
燕昭王沉吟半晌,方道:“原来如此。”
宋玺满心欢喜,作为燕臣,他也是见不得乐毅高他一等。
“摆酒。”燕王大喝一声。
宋玺喜上眉梢,这燕王定是听了他的话,会群臣,商议此事。
乐毅自攻齐以来,从不把燕国臣子放在眼里,对他们多有怠慢。这些臣子十之八九嫉恨乐毅,定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太子乐资因乐毅而受罚,恨不得立时罢了乐毅,如果这回解了乐毅的大将军之职,太子对他宋玺定会心怀感激。以后太子即位定有他的好处。
现时就有骑劫千金赠送。
不一时,群臣皆集。
燕昭王和群臣共饮。
宋玺见燕昭王眉间闪着怒色,这怒定是为乐毅而起。乐毅轻狂,自要付出代价。
宋玺眼巴巴的等着燕昭王切入正题。
燕王与群臣饮了数巡,放下酒樽,长叹一声。群臣屏息,听燕王发声。
过了数息,燕王扫视群臣,方道:“君之所以为君者,赖直臣;国之所以为国者,赖贤臣。既有贤臣,君国之幸也。奈何不利于奸人,而奸人必欲谗而去之,实在可恨也。寡人欲报齐仇,筑黄金台以求贤,求之数年方得昌国君之贤才。昌国君又训练兵将,将近三十年,方能为寡人报此深仇。”
宋玺端着酒杯,本是笑着,听此,如六月里寒冰浇顶,那笑全冰在脸上。
“如今仇已报矣,功已在矣,正宜君臣安享荣华,奈何老天生此一辈忌贤妒能之奸臣宋玺……”
听闻,宋玺如五雷轰顶。
燕昭王居然当群臣的面骂自己嫉贤妒能,还是奸臣……这是要拿他杀鸡警猴。
宋玺哆嗦得像筛糠一般。
燕昭王一拍案几,大声怒吼:“奸臣宋玺,架言昌国君欲自王于齐,挑唆寡人废弃之,令为君臣的一番际遇不得保其终始,其意何险,其心可诛!如果寡人误听之,不独辜负昌国君一片血诚,并寡人三十年求贤之心,俱自弃如流水,实在是可耻可恨可恶。”
宋玺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离家出走了。
燕昭王咬牙切齿的继续走近宋玺道:“据你巧言,以昌国君欲王齐为词,若以破齐之功论,昌国君即立为齐王,也未尝不可。”
“大……王,臣……臣……也是心忧大……燕……”
“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留你何用?”燕昭王大声道,“拿下,斩杀其首,悬于城门之下,谁若胆敢离间昌国君与寡人十年之谊,与这宋贼同罪。”
“大王英明。”郭隗高呼。
群臣响应。
燕昭王斩了宋玺,派遣客卿屈景持节并赍诏书,亲至临淄,拜乐毅为齐王,尽有全齐之地。
乐毅接着诏书,惊慌不知所措。
细问屈景,方知是宋玺进了谗言,乐毅听闻满脸泪水,泣拜于地,死不受命。
乐毅表文,托屈景回奏燕昭王。
燕昭王打开表一看,只见表文上写着:
臣闻:为臣有誓死不变之大节,为将无拥兵要挟之功名。臣毅,异国之臣,蒙大王一顾,即立为卿相,委以军国之大任,肝胆托之,腹心待之。
凡臣有言,言必听;凡臣有计,计必从,真不啻风云之会,鱼水之情。
臣每誓肝脑涂地,以报高厚之万一。今幸一战胜齐,使大王深仇得报,大耻得雪,虽可少效涓埃,然而臣心未尽也。故留兵徇齐,欲抚有全齐之地,以扩大王之封疆。
因思破齐与抚齐不同,破齐可以用威,抚民必须用德。臣德威并用,欲以彰大王之仁义。
莒、即墨二城,至今未下,臣之罪也,即有人言,亦其宜也。即蒙大王知臣有节,不信其言,不加罪戮,臣已感恩无地,奈何复辱明诏,谕立臣为齐王?
大王既下诏立臣为齐王,则是大王亦疑臣实有此心矣。若实有此心,则是臣为拥兵要挟之奸人矣,则是臣为变节之匪人矣。
臣素奉敬君子,君臣之节凛然,决不自辱以负大王之知。乞大王收回成命,容臣展布腹心于始终,则君臣一日之雅,可垂千秋矣。
若必强臣为不义,臣有死而已。不胜惶悚之至。
燕昭王看了乐毅表章,见其抵死不肯受齐王之命,非常高兴,谓群臣道:“我就知昌国君不负寡人,一如寡人不负昌国君。”
哪里是君臣,分明是生死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