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窝窝夫妇来到特一营营地采访,弟兄们很少见到老外,都瞅着稀罕围过来看洋景,罗伯特被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艾窝窝介绍说:“我丈夫,罗伯特。”
“那就是老罗了,老罗,这边坐。”吴老四热情地招呼着。
这是艾窝窝第一次来到特一营营地,尽管之前她早就听说过这支部队的名声。此前她在济南56军军部采访过周天翼,周天翼并不配合,同时拒绝了她到特一营采访的要求,好在她在战场上近距离接触过特一营,加上罗伯特拍摄的一些画面资料,最终促成了那篇在第五战区乃至全国有一定影响的特一营扬威小清河的报道。意想不到的是,特一营居然在新闻报道刊出之前集体叛逃,56军随后也放弃济南。此行她不是有意追踪特一营而来,作为战地记者,她和罗伯特有太多的战场可以选择,淮河战场只是他们采访计划中的一部分,在此邂遇特一营看似偶然,其实是一种缘分,她想尽量弥补上次未能成行的缺憾。
艾窝窝看到吴老四有把子年纪了,以为最不济也是个连排长,自我介绍道:“我叫艾窝窝,摄影记者。已经得到军部宣传处批准,前来采访贵部伏击日野联队的具体细节。这位长官,您贵姓?”
弟兄们嗤嗤地笑出声来,吴老四尴尬地笑着,正想着怎么回呢,高勇智抢先道:“我替他回得了,姓吴,名老四,外号老猫,又名不死鸟。特一营一连一排一班班副。”用手比划括弧的样子,“括弧,军龄超过20年,享受正班级待遇。”
“就一老兵油子。”李有才一句话概括。
弟兄们顿时哄笑起来,吴老四也跟着傻笑,他已经修炼到没心没肺没羞没臊不知羞耻的境界了。刘世仁泡上一杯茶递给罗伯特,挨着他坐下,笑问道:“罗伯特先生,听说你们老外第一次见到茶叶时,都是煮好后把茶水倒掉,然后用盐啊胡椒粉之类的拌着茶渣吃……”
“嗯,挺好的一盘老虎菜。”向来懒语的郑三炮突然冒出一句。
罗伯特端着茶水刚喝了一口,忍不住大笑,茶水喷射而出,溅了吴老四一脸。吴老四抹了把脸上的茶水:“好家伙,这老外劲儿够猛。”正说着,孙嘉谋挑开门帘子走进来,刘世仁分别给予介绍,艾窝窝说失敬,原来是孙副营长,若方便请接受我们单独采访。孙嘉谋说这都到饭点了,食堂改善生活,若不嫌弃,跟弟兄们一块凑个热闹吧。
艾窝窝和罗伯特来到食堂,弟兄们都已经入座,每人面前都有一碗酒,大碗的肉块,孙嘉谋代表弟兄们欢迎艾窝窝夫妇亲自体验底层官兵的生活。相对于战火纷飞的战场,艾窝窝感到这个场面过于温馨,内心涌过一阵暖流。
简短的欢迎仪式过后,孙嘉谋示意大家安静:“老大参加军官庆功会了,咱们也乐呵乐呵。诗人兄弟,给弟兄们来上几句?”有艾窝窝夫妇在场,刘世仁拿捏着有些不好意思,吴老四在一边撺掇着:“别抻着了,来吧。”
罗伯特打开录像机,记录着这个特殊的瞬间。
刘世仁掏出日记本,干咳了一声:“刚酝酿了一首诗,弟兄们见笑了,”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道, “抚摸长城蜿蜒逶迤的创伤/秋雨秋风承载着太多的苦难彷徨/多少屈辱/多少悲壮/多少志士仁人高傲的头颅/在黎明之前热血奔放。”
高勇智等一众弟兄直接听傻了。
吴老四一声咋呼:“我的娘唉,这也叫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谁家也不挨谁呀?”斜了眼李有才,“看来不发神经是写不出这玩意儿来了。”
高勇智闭着眼睛打着拍子享受着,陶醉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风吹草低曲水流觞的美好境界中,眼瞅着一壶酒顺流而下,缓缓流淌到他面前,端起来正要喝呢,被吴老四打断不满:“那你发一次试试?”吴老四一本正经地说道:“诗人兄弟刚才说这玩意儿要酝酿,咱没文化,‘酝’不知是个啥,‘酿’一个吧。”说着模仿刘世仁的节奏哼唱道:“摸一把太上老君那个炼丹炉/孙猴子在里面呜呜直哭/半仙你给掐算一下/孙猴子究竟有多少委屈/多少痛苦/有多少次尿湿了裤子?”说道尿湿裤子时,吴老四盯着刘世仁裆部阴笑着。
“好湿呀,好湿,……就是听起来不太押韵。”高勇智在一边鼓掌起哄。
“押韵嘛,简单,不要裤子了。”
“那要什么?”高勇智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裤裤。”吴老四笑着说。
欢笑声很快被一种微小的抽泣声所淹没,一向沉默寡言的郑三炮举起酒葫芦倒在空碗中,咧嘴念叨着:“……毛毛,师傅没照顾好你,……你还是个孩子呀……师傅对不起你,呜呜……没找到你那红线绳……”
红线绳是特一营独有的随身“名牌”,系于每个弟兄的右脚踝处,便于一旦战死后被快捷地识别。在特一营,红线绳寄托了每个人的命运,什么都可以丢弃,唯独红线绳不可以。毛毛是郑三炮招来并一手带起来的,接应廖真真途中被流弹击中,今天正好是他18岁生日。毛毛的死坚定了周天翼送走廖真真的决心。
孙嘉谋忍着泪水在背后拍拍郑三炮:“哑巴兄弟,不光毛毛,还有20多个弟兄,都难受。”越来越多的弟兄小声抽泣着,忍不住哭出声来,刚才还欢乐的场面霎时被一片哭声覆盖。
艾窝窝不会知道,此时此刻,弟兄们的痛哭深埋着更多复杂的原因。原本在廖光义手下风风光光的特一营,如今成了没娘的孩子,还背上一个叛军的恶名,弟兄们心里憋屈、难受、窝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