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翼率部风餐露宿,昼夜兼程,接近淮河北岸,嘉山城近在眼前了。有枪炮声传来,弟兄们好像闻到了战火的硝烟味,士气大振,不由加快了脚步。
嘉山居江淮之间,因山而名,刘士毅率第31军据险而守。第31军是桂系抗战后新成立的一个军,大多数都是在广西征募的新兵,作为为数不多的外省籍高级将领,刘士毅性格沉稳,足智多谋,深得李宗仁将军的信任。
吉普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摇晃着,进入山峦区腹地,刘士毅下车,登高远望,此处山峦叠嶂,绵延不绝,几名作战参谋根据地貌在绘制草图。早年参与讨袁战争时,身为赣军师参谋长的刘士毅,由于地图上一处重要的山川标注有误,从而丧失了最佳战机,此后每到一地驻防,他都会抽出时间实地考察当地山川地貌,根据地形制定防御方案。
刘士毅极目遥望,面色凝重。日军华中派遣军8个师团渡长江北上,荻洲师团沿津浦路北犯,连续攻克滁县、盱眙,正向嘉山逼来,企图南北两路夹击徐州,打通津浦线,将华中和华北连成一片。一旦日军突破淮河防线,集中于鲁南、苏北的大军将遭受腹背受敌、分割被歼的危险,扼守津浦、陇海两条铁路交叉点的重镇徐州也将不保。31军的任务是将日军阻止在淮河南岸,打破荻洲师团和板垣师团会合的企图,为即将到来的徐州会战赢得时间。
刚刚接到战报,荻洲师团的前锋部队,分别在张八岭、自来桥和第135、第173师发生交火。日军来势凶猛,硬拼显然吃亏,刘士毅决定利用山区地形优势,把敌人放进来,采取游击战术,将他们分散消灭。
赵老虎率部撤退回城,他是刘士毅的嫡系爱将,114团上校团长,脾气火爆,作战凶猛。回到营地,赵老虎撂下头盔,挠着头皮问道:“打了半天,他们那狗日的联队长叫什么野来着?”参谋长回答:“日野。”赵老虎大笑:“真他娘的别扭,还日野呢,野日吧?”参谋长笑着打趣:“小鬼子嘛,人贱名也贱,像什么龟田、野上、朝吹什么的,听着寒碜,不过好记。”赵老虎说:“那个荻洲立兵听上去倒有几分威武,进了老子的地盘,看他还立个球。”正说着来了电话,参谋长传达了军部的作战命令,赵老虎兴奋道:“来买卖了,命令部队紧急集合。”
特一营弟兄们原以为进城后会受到热烈欢迎,没想到进入城门就被包围起来。不容周天翼解释,赵老虎下令立即缴械,违者就地正法。
吴老四懵了,进城前他还给弟兄们显摆着应景呢。所谓应景,就是看到什么说什么,以看到的景象发散思维,最后还要回到眼前的景象上来。吴老四看到城门楼子上露出一个士兵脑袋来,笑着说道:“给弟兄们应个景,也是这个季节吧,那天下着雪,村里一个老私塾没事儿转悠到我二大爷家。我二大爷人热情呀,赶紧炒肴,说话两个热菜就出锅了,我二大爷赶紧招呼老私塾上炕。老私塾刚夹起一筷子菜,一只耗子从墙旮旯的洞口冒出头来,两只眼睛滴溜溜瞅着私塾先生。老私塾看到这一幕,笑了,举着筷子往前一招呼,耗子吓得吱了一声,缩回了脑袋。”说到这里,城楼上那个士兵脑袋一闪,缩了回去。
刘世仁不由伸出大拇指,夸道:“老猫才子呀,还真是应景来着。”
吴老四得意地说:“还没完呢,我二大爷滋儿地喝了口酒,问私塾先生,用你们的话,怎么个说道?”说着故意停顿下来。
“有屁快放,憋着不难受呀?”廖真真举起拳头要揍吴老四。吴老四笑着说:“私塾先生放下筷子,瞅着耗子窝,捋着胡子,说用我们的话就是这个样子了:抻头乎,搐头乎,见了人,溜了乎。”弟兄们忍不住笑出声来,意想不到的是,刚刚进城,城门就吱呀呀关闭了,赵老虎率众围拢过来。
面对密密麻麻的枪口,周天翼命令就地放下武器。眼下的情景,他别无选择,若是还击,霎时这里就会变成屠场,谁也别想活着出去。特一营弟兄放下武器,被迅速切割成两个方块,周天翼和孙嘉谋被单独捆绑起来。
赵老虎面无声色地来到周天翼面前,掏出烟斗,装上烟丝,划亮火柴,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烟圈变换着不同的形状,从周天翼眼前飘过,慢慢上升。赵老虎端着烟斗,盯着周天翼:“56军特编独立一营营长周天翼,绰号周疯子,廖光义的把兄弟,没错吧?”说着晃悠到孙嘉谋面前,“孙嘉谋,56军特编独立一营副营长,绰号小诸葛,也没错吧?”
周天翼和孙嘉谋面面相觑,都傻了。
“廖光义有个警卫营,德州一战,打得只剩十几号人,战后撤销警卫营编制,补充兵员,改名特编独立一营,成为军部直属的独立作战单元。怎么样,情报还算准确吧?别想着在老子面前耍花招,你们怎么叛逃的,沿途在哪里歇脚,本团长一清二楚!”
“我们不是叛逃,是暂时脱离。”周天翼争辩道。
“暂时脱离?说得轻巧,还真他娘的会为叛逃找借口。”
“真的是暂时脱离,等打完了小鬼子,我还要带着弟兄们回去给大哥谢罪呢。”
“回去谢罪?怕是没有机会了。”赵老虎冷笑着说。
周天翼心中一惊,急切地问道:“长官,是不是我大哥他……”
赵老虎阴阳怪气地说:“你大哥好着呢,这会儿正风光着呢。”
孙嘉谋急于摆脱眼前的困境,近乎讨好地问:“这位长官,请问贵姓?”
“百家姓里第一姓。”赵老虎大咧咧地说道。
“那就是赵团长了,赵团长,听我说,我们千里迢迢南下抗日……”
“南下抗日,蒙谁呢?”赵老虎打断孙嘉谋,“廖光义是撤了,但人家没投靠小鬼子呀,56军还在泰安和小鬼子死拼呢?你说,你们不是叛军又是什么?”
周天翼突然涌出泪水:“弟兄们跟着我风餐露宿来到这里,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下场。我周天翼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弟兄们。”赵老虎并不理睬周天翼,接过喇叭,大声宣布:“特一营是叛军,奉参座命令,立即押叛首周天翼和孙嘉谋赴军法处,其余人就地等待军座的处置命令!”
喇叭的回声响彻城池,弟兄们都在心里打鼓,不知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李有才深知对叛军处置的手段,他这病怕吓,怕着怕着病来了,抽搐了几下脑袋耷拉下去了。负责看守的中尉排长看事不好走过来,试试李有才还有气,掏出匕首割断了和高勇智串联在一起的绳子。此君绰号黑煞神,身材健硕,面部似黑炭,吴老四事后打趣,说他看着就像从灶里掏出来泼上瓢水刺啦一声冒着烟气的一块黑木头。他不苟言笑,左脸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举手投足带有几分煞气。高勇智腾出手来,立即对李有才进行救治。
黑煞神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来到刘天童面前,没收了他私藏的手枪,又收缴了郑三炮的一支匕首,一根绳子像拴蚂蚱一样把两人拴在一起。新兵弟兄哪经历过这种阵势,他们入伍还不到半个月,都吓得够呛。
绰号豆包的小兄弟小声问吴老四:“老猫兄弟,咱们不会死吧?”吴老四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德性,闭上你的臭嘴,想死撞墙去,没人拦着。”
刘世仁不知什么时候尿了裤子,诗人变成了“湿人”,惹来看守士兵一阵哄笑。廖真真也跟着傻笑了一会儿,笑着笑着觉得不对劲就火了:“你们一个个傻里咕咚的,木头钻了俩眼,就他娘的知道转悠呀,”抬脚踢向看守她的士兵,“瞧你那熊样,酸枣子头,麻杆子腰,风一刮就跄跄的主儿,就知道耗子扛枪窝里横,有本事去干那些欺负到家门口的小日本,对自己人下手算哪门子好汉?”
当特一营被集体缴械时,廖真真脱下军装,露出了女儿本色,她天性率真,口无遮拦,发泄了一通觉得好受多了。赵老虎手下的士兵大多数来自广西,他们听不太懂廖真真的山东方言,虽然知道她是在骂人,但都觉得这个女兵挺勇敢的,也不去难为她,反倒取笑起那些不出声的大男人了。赵老虎破例给她松了绑,廖真真并不领情,夺枪对准赵老虎。赵老虎倒还沉着,提醒廖真真还有一个动作,打开保险。廖真真扔下枪,谎称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的机要秘书,有机密作战计划要面呈刘士毅将军。赵老虎不是那么好哄骗的主儿,又担心万一是真的耽误了军情吃罪不起,下令护送廖真真去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