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赞成抽签，都说是生死由命，郑三炮默默递过一串稻草，吴老四梳理了一下，开始做签。高勇智低头摆弄着李有才：“都这样了，免了吧？”吴老四摇头道：“要的就是公平，最后一根留给他。给老大传个话吧，就说我们抽签定生死。”这话传过去当即遭到周天翼一通臭骂，吴老四嬉笑着扔掉稻草签：“老大骂咱混账呢。”没人接茬，都在各自想着心事，郑三炮闷哼一声，掏出酒葫芦喝了一口，高勇智托起李有才，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摇晃着，李有才吧唧下嘴，吐出几个泡泡，慢慢睁开了眼睛。吴老四阴笑着捡起一根稻草短签，在李有才眼前晃悠着：“半仙兄弟，恭喜了。”李有才像刚刚睡醒的孩子，懵懵懂懂不知所以。高勇智一本正经地说：“你抽了最后一根，死签。”李有才顿时又被吓晕过去。
一墙之隔，这边气氛明显压抑。刘天童呼呼喘着粗气：“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就杀我，我劫持的军座。”孙嘉谋瞪了刘天童一眼没说话。弟兄们忍不住闹哄起来，要不是赵云峰告密，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有人愤愤不平，扬言要掀了仓库杀出去，有人发誓要捉拿叛徒赵云峰报仇。一时群情汹汹，场面混乱起来。
周天翼被下令关押时，廖真真不放心，一路跟到这里，负责看守的军官不敢拦阻，只好半开着大门等着她出来。周天翼阴沉着脸不说话，廖真真提出用大牢里的死囚蒙混过关，刘天童认为主意可行。廖真真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说这就去找几个替死鬼，被周天翼厉声喝住。
廖真真冲着周天翼就发脾气：“横什么横？有本事带弟兄们冲出去！那些人渣早晚都是个死，临死做把贡献怎么了？”
“我不能坏了大哥的规矩。”
“规矩？你都已经坏了规矩了还口口声声说规矩。周天翼，你到底要怎样？”
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向廖真真，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周天翼给出的答案。
“……不让打小鬼子，那就只能真反了！”
周天翼突然冒出这句话来，绝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也不是被逼无奈的情绪宣泄。兄弟义气与民族大义之间有一道很难跨越的鸿沟，跨越这道鸿沟需要莫大的勇气。周天翼最终选择了大义，下定决心要反了。
廖真真气得扭头就走，孙嘉谋苦笑着说：“家伙都被人缴了，还反个毬？”周天翼压低声音道：“看押只是大哥做给人看的，守卫不过一个排的兵力，咱有机会夺回武器。”孙嘉谋情知廖光义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事到如今，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周天翼其实想错了，如果说廖光义起初还在犹豫着是否真要惩办周天翼，刘天童举兵劫持他作人质这件事，最终让他下了狠心，他不能因为此事而动摇了自己的威望。此时，廖光义正在与几名高级将领秘密布置枪决特一营五个人的名单，最终确定的恰恰就是周天翼、刘天童、高勇智、吴老四和郑三炮。廖光义决定就地解散特一营，将特一营军旗永远封存。
廖府彻夜通明，上上下下都在看着廖老太太的脸色。周天翼曾经在军阀混战的年代救过老太太的命，所以才有了廖光义认周天翼为结拜兄弟这档子事儿。如今廖光义要杀周天翼，老太太这一关太难过了，何况，还有个拼死也要为周天翼求情的廖真真。廖光义解下身上的佩枪，放在了桌子上，脸色十分难看。
老太太看见枪就火了：“瞧瞧，有这样当爹的吗？这要是把铁蛋吓出个好歹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哼，还知道叫娘呀？要不是天翼，娘这把老骨头早埋黄土堆里了，还哪里找娘去？还有可怜的铁蛋，你以为外表光鲜心里就没有苦呀？要不是你和天翼结拜了差着辈，为娘的早就给他们撮合了，一天到晚杀杀杀的，懂铁蛋的心思吗？”
廖光义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说，那五个人的名单怎么回事儿？别跟我提什么机密机要的，老太太眼线多了去了。”廖光义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通教训，强忍着说：“娘，你就让我说句话。”
廖母戳着拐棍说：“好，你说，说，要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哼！”
“军阀混战时，周天翼确实救过娘的命，就因为这个，我才和他结拜为兄弟。他会打仗，也有脑子，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所以才对他破格提拔，才给他出席团一级会议的待遇。军中派系复杂，我也不能太过分了，要保持一个相对的平衡。就说今天这事儿吧，要是在私底下，他周天翼就是照我胳膊上来一枪，我都不会计较。可是，他的手下居然兵围军法处，劫持我作为人质，这是什么行为？是兵变，是反叛！”廖光义吁了口气，尽力稳定着情绪，“娘，在家里我是你的儿子，在外面我是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第56军军长。如果对叛军不采取措施，明天就会有第二个周天翼跳出来，就会有无数人敢拿枪顶着我的脑袋，我的颜面何在？以后我还怎么带兵？”
老太太眼看着脸色起了变化，廖真真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
廖光义声音缓和下来：“我就铁蛋这么一个闺女，从小把她当儿子养，能不心疼？就泄露名单这事儿，换了别人，我当场就会崩了她……可她是铁蛋，是我闺女，我怎么下得了手？”
当老太太被廖光义的一番大道理说得哑口无言时，廖真真做出了一个所有人没有想到的动作，她抓过廖光义放在桌上的佩枪，上膛，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此刻，特一营弟兄们做好了分头夺取守卫武器的准备，绞杀一触即发。
一声急报传来廖光义的命令：“立即释放特一营全体官兵回营房，武器暂不发还。”
不给武器终究是个心病，周天翼连夜前往廖府讨要武器，看到了彻夜未眠的廖光义和廖老太太以及惊魂未定的廖真真。廖光义不见周天翼，老太太责备周天翼闯了大祸，嘱咐他无论如何要低头向廖光义认罪。周天翼一言不发，立在廖光义门外，一直站到天亮。
天亮后，战地记者艾窝窝和丈夫罗伯特，慕名前来采访抵抗日军的功臣周天翼，廖光义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家丑，按规矩接见了艾窝窝夫妇，并再三嘱咐周天翼把住口风。作为交换条件，对特一营反叛之罪暂时不究，待大军撤离之后再做定论。重新获取武器的特一营随即加紧了叛逃的准备，周天翼看准了出逃路线：一路向南，越过徐州，直奔淮河，行动时间定在午夜十二点整。
艾窝窝夫妇刚刚离开，日军特使花谷前来拜访。廖光义深知目前所面临的处境：日军第10师团步兵第8旅团第39联队、第40联队，分别从齐河与济阳以东渡过黄河，正在对济南进行包抄；第33旅团第10联队自泺口渡河，临时配属的炮兵部队，已经做好炮轰济南的准备。他明白花谷的来意，一边擦拭着佩枪一边小心地和对方周旋着，花谷的口气越来越嚣张，廖光义忍不住火气，假装不小心走火击碎了花谷身边的一个花瓶，花谷急忙借故告辞。廖光义一口气将手枪里的子弹全都打到了另外几个花瓶上，发泄完毕，他情知不是日本人对手，命令参谋长通知各部，迅速整理装备，补充粮草，即日撤离济南。
消息来得突然，周天翼想到整理装备、补充粮草是个空当，安排孙嘉谋马上去办两件事：去军需处领回装备，壮行饭提前到中午。临走不放心，又交代说：“我去见大哥，如果有什么意外，你接替我的职务，提前行动，一定要把弟兄们带出去。”
周天翼联合十几名少壮派军官，要求与日军正面对抗，廖光义不耐烦了，挥手打断：“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济南是津浦线重镇，一旦放弃，小日本就长驱直入了？”周天翼一愣：“大哥，你很清楚呀，那干吗要撤？”廖光义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撤，愿意背上逃跑将军的骂名？”周天翼还在企图说服廖光义：“大哥，我知道你有苦衷，可是……”
“可是什么？我要是把老本拼光了，拿什么跟小日本干！”
场面静下来，廖光义看向周天翼等众军官：“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有一点要清楚，豪言壮语毕竟抵不过飞机大炮，要报国，要杀小鬼子，在哪里不能报，在哪里不能杀？好了，都回吧，收拾一下，今天就撤。”
“大哥，你这一撤，一世功名化作流水不说，必将……”
“必将什么？说下去！”
“……成为罪人！”
廖光义摸起桌上的佩枪，气呼呼上前，顶住周天翼的脑袋：“你还落了两个字：千古！”周天翼绝望地闭上眼睛：“动手吧，兄弟宁愿一死，也不愿看你身背骂名。”“这可是你逼我的。”廖光义说着扣动了扳机。
当的一声，包括周天翼在内，所有人身子都震了一下。一边的参谋长意识到廖光义是在放空枪时，不由擦了把冷汗。众人都在暗暗庆幸时，廖光义突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扔掉手中的枪，拔出周天翼的佩枪，上膛，顶在了周天翼的脑门上：“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周天翼惨然一笑：“大哥，这把枪是你送我的，兄弟我别无所求，只求这一枪能把大哥震醒。”
廖光义的视线突然模糊起来，猛然收枪：“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轰出去！”
特一营是廖光义的嫡系编制，武器装备一向都是最好的，然而，在这次整理装备补充粮草的计划中，被抹掉了优待的名额，不言而喻，这是廖光义对特一营的惩戒信号。周天翼因为要带兵南下，所以迫切希望再补充更多的装备，在军需处碰了软钉子后，不由大发雷霆，军需处长此时已不再给他面子了。周天翼疯劲上来，一记老拳，打得军需处长鼻口窜血。
“好你个周疯子，敢对老子动手，”军需处长抹了把脸上的血，“你不是能吗？那老子还跟你飙上了，别说名单上没你什么事儿，就是有，老子照样不给，你信不信？！”周天翼还想进一步动粗，被孙嘉谋和刘天童死死拉住。
此事很快为廖光义所知，有将领乘机进言，最好还是把特一营的装备收缴了为妥，免得生出什么乱子。廖光义对周天翼这个兄弟真是伤透了脑筋，最终做出一个两全的决定：安排两个团的兵力前后监督特一营动身撤离。
——两个团，足以让特一营规规矩矩了。
中午的壮行饭提前了半个时辰，弟兄们都闷着头吃喝，没了往日的话语。窗外飘落起雪花，周天翼焦虑起来：雪地行动太难掩盖踪迹了。刘天童报告有两个团的兵力正在向营地方向集结，周天翼当机立断，决定趁他们尚未集结到位，提前行动，随即下令全体官兵整装突向济南城西南出口。
廖光义闻讯大怒，立即召开军事会议，命令两个团的兵力将特一营围剿在济南城内，带回周天翼的脑袋和特一营的军旗。出席会议的将领们包括两个团长心中都很清楚，廖光义完全可以直接下达命令而不必召开会议。——开会，不过是为周天翼的行动赢得宝贵的时间而已。
两个团的兵力一路追踪，向悄悄突围的特一营打响了第一枪，大战前济南城的平静被骤然打破了。高勇智等弟兄欲以死相拼，被周天翼拦住。周天翼声明：脱离大本营南下是为了抗日，不是为了反廖，只能冒险突围，绝不能自相残杀。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不许对自家部队开火。
突围过程中，周天翼命令刘天童所在的连队在后面做掩护，吸引追兵向城东南方，然后伺机甩掉追兵与大部队会合，其他两个连则快马加鞭突向城西南口。刘天童率部一路狂奔向东南方向。
赵云峰太了解周天翼的用兵战术了，急忙向廖光义提醒：“城西南方有个口子是漏洞，应该尽快堵住。”廖光义不屑：“西南困宫是卦中的死门，周天翼不会选择那条路，要是能从死门逃生，那就是天意不让他绝了。”
刘天童带领弟兄们甩掉追兵，突出重围，在城外南郊和周天翼会合。所有人员不敢滞留，咬紧牙关继续向南疾奔。
进入山岭地带，追兵放弃继续追剿。高勇智等人就地掩埋了死去的十几号兄弟，孙嘉谋默默褪下死去弟兄系在脚踝处的红线绳。一滴清泪从周天翼眼眶滚落下来，滑过脸面，滴落在雪地上，他回首济南城，在心中默默说道：“对不起了大哥，等打完小鬼子，我要是还活着，就提着脑袋来向你当面请罪。”
特一营军旗升起来了，周天翼率弟兄们在军旗下立誓：“从现在起，特一营人在军旗在！杀一个小鬼子不算够本，杀两个才算对得起刚死去的弟兄，杀三个才算对得起父老乡亲！”突然，人群中冒出一个响亮的女声：“杀四个才算对得起这身军装！”弟兄们循声望去，是廖真真，她身着特一营军装站在队伍最后，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周天翼为难了，他可以带弟兄们离开大哥，但无论如何不能再把大哥的女儿捎带走，于是拉下脸让廖真真回城。廖真真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女孩，她从不按辈分称呼周天翼，心情好的时候叫一声疯子哥，有时也叫天翼哥，惹急了就叫周天翼，再进一步就叫周疯子，她对周天翼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称呼。
周天翼命令刘天童派人护送廖真真回城，被廖真真一嘴巴子撅回去。吴老四举手表示愿意护送廖真真回城，高勇智夹枪带棒地说：“老猫兄弟，你要是怕死，现在溜还来得及，犯不上拿铁蛋妹子说事儿。”吴老四被激怒了：“耗子钻鸟笼，你算哪头鸟？我这不是看老大为难吗，怕死？怕死老子早就溜了。”吴老四还想继续争辩，被周天翼喝住。
孙嘉谋看眼前的情势，强行送回廖真真已不可能，低声对周天翼说：“老大，此地不宜久留，铁蛋妹子先这样，跟几天她就烦了。”周天翼阴着脸看向高勇智、吴老四：“你们俩给我护好了铁蛋，少一根汗毛要你们脑袋。出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