徂徕山蜿蜒起伏,看上去像一条绿色的长龙。有那么一刻,廖光义感觉自己好像是个诗人,轻盈地游走在这条巨龙的上空,飘忽在五光十色的花丛中,那些不知名的花草看上去知书达理,款款情深,用曼妙的舞姿迎接他的到来。他好像听谁说过,诗人的眼光可以穿透深邃的历史岁月,呼吸天地相通的千年灵气,触摸煌煌盛唐光披四表协和万邦的光荣与梦想。冷风烁动,天地昏黄,道不尽的凄凉落寞,他笑了,诗人的眼光都具有欺骗性,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还是做回一名军人吧。
“军座,”参谋长闯进来,喘息着说,“我们的那批军火被扣了。”
“……被扣了?什么人这么大胆!”廖光义回过神来,吼叫着说道。
“属下刚接到安东尼的电话,他说昨晚那条德国商船刚到德租界码头,汤军团的人就上船卸货,后来发现了我们的那批军火,也要强行卸走,船长不让,说这是别家的货。汤军团的人很骄横,说国防部有令,所有民间武器一律收缴。”
“他们就没说这批装备是我廖光义,是国军第56军订购的吗?”
“船长眼看瞒不住了,说是咱们订的货,汤军团的人根本不信,说真要是56军的,叫我们找国防部要去。”
“他娘的,这是抢劫,明火执仗的抢劫!”廖光义气急,把一只茶杯摔碎,“国家到了今天这步田地,都是这群佞党、奸贼给害的。姓汤的王八犊子,老子跟你没完;德州战役,你借老蒋之手调走我的高炮团,没有高炮,我咋对付鬼子的飞机,死的都是咱中国人呀;临沂战役,你隔岸观火;小清河战役,你见死不救,现在又抢走我的武器装备,你他娘还是个人吗,还是个党国军人吗?”
“军座息怒,这批装备怕是要不回来了,再说也没时间了,我们……”
“德公已经批准我们的作战方案了,这一仗死活都得打!”
“没有重武器,把日军引进来拿什么对付?”
“没有重武器,我们不是还有机枪、步枪吗?不是还有大刀、刺刀吗?不是还有人吗?跟鬼子拼了,只要人在,咬也要咬死他几个狗娘养的。命令135旅午夜时分撤出界首山防线,给日本人开一个口子,全军以连、排为单位,组织成若干个冲锋队、大刀队、敢死队,放鬼子进来,等待命令全线出击。”
约定的时间到了,花谷登门拜访,廖光义拿出一坛酒,开启酒封:“我们廖家作坊的烧酒,看起来不起眼的泥罐子,烈性着呢,闻闻。”
“厚重醇香,沁人肺腑,可惜鄙人承受不起,我还是来杯清酒吧。”
“清酒上不了台面,喝着没味,还是这个来劲。”廖光义说着给花谷倒酒。
“《周礼》云:‘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清酒怎么会上不了台面?”花谷虚挡着说。
“花谷先生对中国的礼仪文化颇有造诣呀。”参谋长冷笑着说。
“参谋长过奖了,鄙人充其量对贵国的酒文化有所了解。”
“在下不才,对周礼上这‘三酒之物’略知一二。”
“想不到参谋长居然有此雅兴,愿闻其详。”
“事酒,有事而饮也;昔酒,无事而饮也;清酒,祭祀之酒。花谷先生,这可是周礼上的记载……”
“谨受教,鄙人唯有舍命陪君子了。”花谷脸色有些不好看。
“哈哈,一杯酒整出这么多景来,花谷先生,干一杯。”
“谢廖军长盛情。”花谷端起酒,一饮而尽。
“花谷先生好酒量,来,尝尝,地道的鲁南名菜,可惜现在季节不对,这要是到了开春,来一盘香椿炒鸡蛋……”
“廖军长勿挂,老人家好着呢,这是在廖府后花园的照片。”花谷说着拿出老太太在廖府后花园的照片,老人家看上去神色安然。
“……廖军长,十天时间可是到了。”
“花谷先生,”廖光义强颜欢笑,“我廖某人可是言而有信,已经撤出界首山防线,给你们开口子了。”
“廖军长,咱们约定可是十天之内撤出泰安,让开津浦线。”
“不是都交代给你了吗?咋回事儿?”廖光义阴着脸问参谋长。
“命令已经传达,各部已经做好撤退准备,战区调拨的物资迟迟不到,各部都为军粮和棉衣这些琐事头痛。花谷先生,这大冷天的,总不能让我们上万号弟兄,饿着肚子光着膀子撤退吧?传出去花谷先生脸上也挂不住,要不,花谷先生干脆好事做到底……”
花谷早看出两人在演双簧拖延时间,又不好当面发火,找了个理由借机告辞。
送走花谷,廖光义一夜未眠,他已经做好和日军同归于尽的准备,也许明天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战死,国民革命军第56军的番号永远留存在历史的记忆中,但有特一营在,第56军的火种就永远不会熄灭。
廖光义挥毫泼墨,沉思片刻,写道:“天翼吾弟,见字如晤……”
恍惚中有笑声传来,他看到小时候的铁蛋骑在周天翼脖子上,头上插着一株野花,周天翼哈哈笑着,这下咱家铁蛋不愁嫁不出去了。铁蛋噘着小嘴说,咱是没看着上眼的,这要是看上了,敢不娶我,让我爹抓起来。周天翼说好厉害的铁蛋,怕怕。铁蛋说,天翼哥,咱玩小孩过家家的游戏吧?周天翼说好呀,可惜没有见证人。铁蛋说咱让天老爷当见证人吧,拉着周天翼跪下。周天翼跪下说,过家家要拜堂吧?铁蛋认真地说,要先夫妻对拜,不对,咱俩一顺,到对面去。周天翼十分听话,配合着来到对面。周天翼跟着演示一遍后,铁蛋说,天翼哥,咱这就是夫妻了,长大了可不许反悔……
廖光义痴痴傻笑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擦了一把,继续写道:“退守泰安以来,我官兵与日寇浴血奋战,大小战役十余次,伤亡惨重,为历次战斗所罕有,眼见我官兵如此伤亡,心情十分沉重,战区严令汤军团高炮旅支援,未果。为避更大伤亡,无奈与日本人虚与委蛇,为全线布防赢取时间。如今军队派系林立,乱象丛生,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勇于私斗,怯于公战。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唯愿相信,我五千年历史之国家民族,绝不至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
“写此信无他,只求良心得到安慰。放弃济南是我最大的错,一生的痛,明日与敌决战,唯有以死报国。娘好勿挂,铁蛋就托付你了,告诉铁蛋,他爹不是汉奸,你们都要好好活着。对赵云峰不要记恨,他尽到了职责。派人送去5万大洋,激励官兵奋勇杀敌,洗刷你我弟兄不战罪名……”
廖光义提笔收锋,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
黎明时分,十几架日军飞机凌空投弹,五峰山前沿阵地一片火海。
一枚炸弹带着尖利的呼哨破空而来,指挥所被炸毁,警卫员奎子飞身把廖光义扑倒在地。
“命令27师135旅,从侧翼迂回马山,消灭沼田39联队。”
“军座,日军炮火太猛,22师35旅死伤惨重。”参谋长急匆匆报告。
“命令35旅放弃前沿阵地,把敌人放进来打。”
一声声巨响传来,廖光义不由举起望远镜:“炮火够猛的,哪一部分的?”
“矶谷师团第8旅团第10联队,联队长赤柴八重藏大佐。”
“老朋友了,在德州和这小子交过手。”廖光义回身说道,“那5万支票……”
“开好了,请军座验收。”参谋长说着递过支票。
“命令169团集结待命,老子去会会这个赤柴小儿。”
“不可,第10联队是矶谷师团最精锐的野战重炮兵联队,这简直是去送死。”
“废什么话,立即集合队伍!”廖光义吼叫着说道。
队伍很快集结完毕,廖光义做简短的动员报告后,率部杀入敌阵。
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廖光义挥刀砍翻一名日军士兵,脚下一滑,被冲上来的奎子一把扶住。奎子喘息着说:“军座,陈团长战死,169团剩下不到三十号人了。”
“赤柴小儿够狠,给老子来了个反包围,杀出去!”廖光义推开奎子,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奎子挥刀吼叫着:“弟兄们,杀出一条血路,不能让军座有半点闪失!”一名日军从背后偷袭,廖光义飞身闪过,甩手一刀,日军惨叫着倒下。廖光义冷然一笑,挥刀砍向另一名日军,一弹飞来,廖光义踉跄着扑倒在地。
奎子杀红了眼,砍翻一名日军士兵,哭叫着抱起廖光义。廖光义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摇晃了下,挣扎着想站起来,已经无能为力了。奎子用手擦去廖光义嘴角的鲜血,忍不住失声痛哭。廖光义喘息着,艰难地从怀中掏出带血的书信,颤抖着递给奎子:“……杀出去,交给参谋长。”
“不,就算死,也和叔死在一起!”
“……执行命令。”廖光义摸索着掏枪,枪口指向奎子。
“叔,我不走!”奎子跪倒在廖光义面前哭喊着。
“……叔,求你了。”廖光义枪口无力地垂下。
战场上冷清下来,所有人全部战死,只剩廖光义和身边的警卫员奎子了。
一队日军士兵慢慢围拢过来,为首者正是赤柴八重藏。
廖光义惨然一笑,艰难举枪,枪口瞄上了赤柴。
一名日军士兵对准廖光义就要开枪,被赤柴挥手制止。
廖光义枪口慢慢下垂,突然一声闷响,身子抽搐了一下,手枪掉落在地。
“……廖某唯有一死,洗……洗刷……汉,汉奸……”
奎子放下廖光义,摸起大刀,吼叫着冲向赤柴:“小鬼子,我操你姥姥!”
两名日军士兵冲过来制服奎子,搜出他身上的书信,赤柴看后面无声色,小心折起,把信还给奎子,命令把他安全护送到对面阵地。
赤柴神色肃穆地来到廖光义面前,对曾经的对手敬礼。
一队日军士兵站成整齐的队形,面向廖光义,敬礼。
冷风吹过,赤柴眼睛不由湿润:“命令炮兵停止轰炸,厚葬廖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