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聂从没杀过人,也是,不论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没事谁会想着杀个人,这是王聂的想法。从这个想法上来看,王聂其实还是善良的,但一个人是怎么想的,外人不会知道,所以也无法确定你是不是会杀人,同理,你也无法知道别人是不是会杀人。
于是,在你的眼中,任何人都会杀人。而在别人眼中也是一样。
冤枉这个词也就这么来了。
与三叶分别后,王聂快马加鞭,直赴南窑。南窑并不远,但王聂赶到南窑的时候,暴雨还是袭来了。顾不得避雨,王聂赶在狼足迹被洗刷之前确定了方向。不过,出了黄杨地界后,道路变多,岔路也多,他不知道狼群的速度,也不知它们是否已经到了下一个路口。
暴雨过后,狼群会失去路敏真他们的踪迹,而王聂也必然会跟丢狼群。
没有迟疑,王聂抱着能近一步是一步的心态,顶着暴风雨继续前行。又走了数里路,胯下坐骑突然的就直蹄子不走了。
风狂雨暴的,王聂已经浑身湿透,石子一样的雨点还直打脸,本就郁闷碰到这样的鬼天气,这畜生居然也跟着闹脾气。
“你这牲口,我少你草料还是咋的,你居然敢给我落挑子不干了,你活腻了”王聂边骂边拿鞭子抽,这马也是够绝,竟然杵在路中间不动了,任打任骂就是不挪步。
王聂这下也没辙了,看着前边雨雾中朦朦胧胧的山路,突然想到一事,连忙翻身下马,将那装死的畜生硬生生拖到路边的灌木从里。
暴雨如注,砸得山林草木沙沙作响,王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蹲在灌木从里静静的看着路口动静。王聂大概猜到了路口会出现什么,当然,也许是湿透了的缘故,总之,王聂在发抖。西南山间多灌木浆果,王聂躲藏的这丛灌木里就有一株野杨梅,或嫩黄或通红的一大坨就这么在他眼前晃,王聂一把抓了,挑了颗红的塞进嘴里。野杨梅的酸涩不敢想象,王聂龇牙咧嘴,但借着这股子刺激,王聂终于平静下来。
吐出杨梅核,又丢了一颗含在嘴里,一边因酸涩吸着口水,一边等待,直到第一匹狼出现。
王聂见过狼,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几匹狼在山泉边喝水嬉戏,那时候没什么感触,只觉得狼与土狗也没多大区别。
第二次是狼吃人,那一次震撼极大,他看到一群狼老辣而熟练的将一个人围猎至死,那熟练又高明的围猎,王聂总觉得那不是狼,而是人,野兽的外表,人的心智,那是妖怪。吃人时的残忍更让王聂阵阵恶寒。
而第三次是在茶园,那是对狼的了解与庞大数量相加带来的震撼,还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而这一次,他看到的是另一种景象。数百野狼奔驰而过,看到一匹匹狼四足着地,泥浆飞溅,感受着脚心传来的大地的震动,其威势,竟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感觉。
狼群之中,那个与狼同行的人,与狼群一起飞奔,速度比奔马还快,比闪电还疾,转瞬即逝。
在王聂看来,狼群本就是山林中的妖怪,这狼群中的人,更显妖异,以至于哪怕躲在一边,他也大气不敢出。
直到狼群远去,王聂才发现口中还有颗酸杨梅,因酸涩刺激口腔,这会儿口水都流了一下巴。
吐出口水和杨梅,王聂真心实意的骂了一句“真他大爷的吓人”
然后发现,身旁那可怜的坐骑也同样吓得四只蹄子直哆嗦,王聂同病相怜的拍了拍马头,骂道“伙计,你也忒胆小了吧”
牵着马儿回到大路上,看着雨中红泥路面满是足印泥屑,像是被刨过一遍似的,王聂突然觉得有些寒意。
这狼妖为何突然往回走,王聂大概也能猜到,太叔缨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女子倒在路边,如果不是正好被他们捡到,这么大的雨淋下来必死无疑,可是你既然这么关心人家,那一开始就别把她丢在路边啊。
王聂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爬上马背。有三叶在,太叔缨还不至于被一场豪雨淋死,说不准还能摊上一份救命之恩,这结果比计划的还要好,想来妖狼也不会因为三叶救自己的女人就杀了他。
暴雨会洗清沿途气味,狼妖这一耽搁,只怕再也追不上路敏真他们,不知道他折返的时候想到这点没有。
路敏真他们的最大威胁就是狼群,现在大概是唯一的威胁,狼群失去了他们的行踪,王聂松了口气,却还不敢松懈,天知道这妖怪有没有其他的追踪手段。
三叶不会有事,王聂也没闲得发慌的要再折返回去,当然是继续赶路。路面被奔袭的狼群踩得像是被狗刨过一样,痕迹再明显不过,王聂这下不用再担心会走错路了,沿着狼踪追了上去。
黄杨与青塘,以南窑为界,过了南窑就是青塘地界。虽然都是当年的灾区,但青塘离死地较远,恢复的也好,看上去更有生机一些,不再是黄杨那般千里良田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象,但也只是相对而言。那场灾难死了太多人,一二十年哪里恢复得过来,王聂这一路就路过不少荒村,过了二十年依然不见半点人迹,鬼域一般。
路过的时候,王聂本打算在这些荒村里找个避雨的地方吃点东西,但是心里对这种死人无数的地方总有些抗拒,又担心暴雨洗刷痕迹,想要多赶点路。这一错过,就再没机会了。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阴雨连绵不见停歇,王聂又饿又冷,记忆中,这附近连个荒村都没有,这一带山势陡峭,不可能建立村庄。而同样因为险恶山势,王聂也不敢夜里赶路,那可不是开玩笑,也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死,而是一个运气不好就会死,在小心也没有,全看运气,看天意要你死还是要你活。王聂一向信不过自己的运气,天一黑,哪里还敢赶路。
进退维谷这个词,王聂现在是切身体会到了,无路可走,无法可想,前进不得,待着难受。
安慰的拍了拍同样累得够呛的马儿,王聂翻身跳下马背,走到路旁的巨石上坐下,反正浑身湿透,也不必在意石头上的积水。拿出块干粮,王聂就这么坐在雨中啃了起来,干粮有点硬,但有雨水滴答着,不一会也就软了。
他这模样,看着,其实有点凄凉。
王聂到不觉得自己可怜,吃着干粮,反而觉得屁股下这块大石头有些眼熟。
不开玩笑,王聂是真觉得眼熟,这么大一块石头,又是摆在路边,这种景象就算是西南大山里也不多见的。借着越来越微弱的天光,王聂又分辨了一下四面山势,突然有了主意。
王聂觉得眼熟,是因为他来过这里,而且来过不止一次。
王聂很喜欢打猎,尽管技术不行,但不妨碍他好这一口。记得有一次,一个黄杨的猎户向他吹嘘,西南最好的猎人的事,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也很顺理成章的勾起了王聂的好奇心,他很想见识见识,就缠着那个猎户带他去见那个猎人,然后他们就来到了这里,药金。
药金这个地方,王聂是知道的。西南山高林密,药金虽说比不上十万大山那般凶险,却也不遑多让,险恶地势让这片山林人迹罕至,鲜有人来往,但山中珍稀草药无数,又吸引了许多药农不顾凶险投入其中。西南地区甚至有传言说,多年以前曾有人在此摘到过一株碧玉灵芝,碧玉灵芝是什么王聂不知道,只听说那是一个宝物,价值万金。药金这个名字大概就是那时候有的,意思当然是比黄金还值钱的草药。
来到药金后,王聂如愿以偿的见到了那个猎人,虽不如吹嘘的那般神乎其技,但也让王聂大开眼界。之后,王聂自己也来过几次,和那猎人也算认识。
现在面对这种窘境,王聂又想起了这个猎人来,他的房子就在山上。留在这里搞不好会淋一夜的雨,就算不会挂,谁又愿意这么遭罪,当然要去借宿。
王聂牵了马,找到上山的小路,踏着泥泞湿滑的山道,一步一步朝山上挪着步子。
一般人都不会选择住在深山里,除非生活窘迫,猎人和药农一般都是这类人,生活困苦,逼不得已才上了山,去过那种与世隔绝的孤寂生活。现如今,西南人口锐减,大片良田无人耕种,按理,他们大可以下山,过上更为轻松安全的农耕生活,可事实却是,许多人却选择了上山,王聂认识的这个猎人就是如此,以前他也不是猎人,是后来才上的山。
王聂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猎人的答案很简单,只是因为害怕而已。在曾经很熟悉的环境里,看着熟悉的建筑,想到的却是这些建筑的主人死去时的模样,而且还是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孤独的的生活在一个所有人都饿死的村子里,想想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山上虽然也孤寂,但好歹没有满地白骨和恐怖的回忆。
走到半路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雨天的夜晚黑得吓人,王聂什么都看不到,不过幸运的是他已经看到了远处的火光。深一脚浅一脚的,王聂终于来到了猎人的家。
屋里有火光,山中人不用油灯,因为山中寒冷,柴火能取暖,又能照明。
“任云,任大哥”王聂在门口的大树桩子上栓上马,一边又叫了一声。
屋内没有反应。
王聂又冷又累,身体大半都没知觉,搓着发麻的肩膀上去敲门。
他没有发觉不对劲。
他甚至没注意到,少与外界往来的任云家为何还有其他马匹,为何在这山林中听到人声,屋子里却没有半点反应,屋内分明有灯光,却不见人影。
敲门无人应答,也没人开门,王聂有些急了,用力推门“任大哥,是我”
还是没反应,王聂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但木门已经被他给推开。
屋子里的情形把王聂吓楞了。
这间房子是任云自己造的,仿照西南常见的样式,与王聂那个小院一样,中间堂屋,左右再分出四个房间,唯一的区别是堂屋正中央多了个火盆。此时火盆中柴火烧的正旺,恐怖的却是任云和他的小儿子此刻都躺在火盆边上。
“任大哥”王聂叫了一声,赶紧俯身查看,想探查鼻息,但手指冰冷麻木,哪里能感觉得到,又探手去查心跳,却只有满手鲜血。而任云旁边的,他小儿子则脖颈扭曲,看都不用看,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突然遇到这种残忍场面,王聂也是头脑一片空白。
正手足无措,本以为已经死了的任云突然一把抓住王聂的手,这里的情形早就把王聂吓得半死,这尸变一般的一抓,吓得王聂赶紧一个缩手,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在地上。
“任大哥,你没死”反应过来,王聂又手脚并用爬过去扶起任云。任云此时也只是回光返照,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一双眼睛也瞪圆了,很是吓人。
王聂脑袋也不清楚,不知道他这是要干嘛,自己也只是会不停不歇的说着,说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任云挣扎了一会,也不动了,眼睛却还睁着,死不瞑目的样子。
王聂也呆了,害怕得直发抖,好久才冷静下来,心一平静,脑海里就闪过一个画面来,任云刚才挣扎时一直指着一个方向,王聂回头一看,记得那是任云自己的房间。
放下任云的尸体,又看了眼任云那可怜的小儿子,今年也就四岁吧。
这么一具小小的尸体摆在面前,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可是已经恢复冷静的王聂也没那么不堪。
他握着长剑慢慢靠近那个房间,任云的妻子不在堂屋里,还有一个大女儿也没见到,不管是死是活,她们母女应该都在这里。
怀着忐忑,王聂掀开了门帘。
王聂不想再看到尸体,但心中也清楚她们不大可能还活着,而他看到的要残酷残忍得多。
他很想吐。
身后传来声响,是雨滴打在斗笠上的声音,王聂连忙回头,同时长剑出鞘。
本以为是杀人凶手,却惊讶看到出现在门口的居然是一个身穿雨衣的陌生少女。
少女也惊讶的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屋里执剑而立的王聂。
王聂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少女瞬间热泪盈眶,愤怒的盯着王聂。
“恶贼,你做了什么!”
“此事并非在下所为,我也刚到这里”王聂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多么无力,深山老林里,任云一家被残忍杀害,偏偏王聂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王聂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疑,何况是别人。
事实上少女根本不打算听什么解释,眼见为实,何须多言。
“杀了他,给任叔叔报仇”少女尖叫下令。
门外的黑暗里突然冒出四五个黑影来,刀剑出鞘,直扑王聂而来。
“我说了,我没有杀人”王聂徒劳的解释着。
“你跟阎王爷去说吧”少女愤怒尖喝。如果换着场合的话,这少女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当然,王聂根本没精力注意这点,只是刚才分神说了那么一句话,立刻就被一个剑客踢了一脚,差点就翻进火盆里,吓得王聂又是一身冷汗。
不过,翻到的时候王聂突然注意到,火盆旁边有大量带血的棉布和布条,不是溅上去的,而是擦血时粘上的。
一瞬间,王聂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此刻却来不及细想,逃命要紧,他一脚踢飞火盆,火盆上还烧着一壶热水,水火齐飞,一下子将少女的手下逼退,这本是脱身的好机会,但那少女守在门口,王聂便撞进了身后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是任云凉腊肉用的,有通风小窗,王聂哪还敢挑剔,又是一撞,直接撞破木窗,飞了出去。
而窗外拴着少女一行人的马匹,药金全是深谷高山,马匹用处不大,但到了大路上就不同了。所以王聂一咬牙,直接钻进灌木丛,朝着药金深处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