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道在山路上绕了一个大圈之后,鬼使神差的就向着楚氏跳下的山崖下方去了。当然郑道自己的理由是去埋葬慕前辈的遗体,使前辈能够安眠地下。
山崖下方并没有涂火的枫林,倒是有桑有杨,有榆有槐,大多也让潇洒的秋风染的黄绿斑驳、青红落错。一处孤园便掩映在姹紫嫣红的深深秋意之中。
郑道一路走近小园,看到的景致也越发清晰。篱笆扎的矮墙上攀着懒洋洋的牵牛,更懒的是同样趴在篱笆上的一串串葡萄藤。能把葡萄藤搭到篱笆上,可知主人家风格别致。半开的院门前随意插着疏竹,主人家也并不为忤。
郑道绕过插在门前的青竹,手刚按在半掩的门上,就听到柔和的女声相询,“溪没足胫可洗风尘,清茶一盏可慰神思,妾身候此多时,君何迟来?”
女子的声线很是独特,清丽中杂婉转,洒脱掩着一抹尾音,话声已落,余韵似有似无。这是楚大家的声音,这种独特的声音很难认错。郑道推开半虚掩的园门道:“楚大家相邀,郑某敢不从命。”
推开门后,见得园内有精舍数间,舍外又有薄田一方,田里种些瓜豆稻禾,却不见楚大家。另有一位黄裳少女正以手支额,托着香腮沉思。见到客人少女清澈的脸上汶出笑意,伸手示意来客入座。
一张竹制的方桌,两张竹椅。郑道带着疑惑落座。黄裳少女一手执茶壶,一手轻捻袖袍,为郑道斟了一杯茶,细细说道:“寒舍别无其它待客之物,只有这一壶清茶勉强可以润喉。怠慢之处,还请郑先生见谅。”
郑道接过茶水奇道:“何以称我先生?”
“人皆以为侠胆剑心郑大侠出身贫寒,浪迹江湖。我却知道,先生乃是书香门第。令尊二十年前殿前直谏,挂印而去的风标,思来让后辈钦佩。”
“自秦开渠,千载以降,诗书传家,不媚权贵,不慕虚名,安贫乐道。陇西郑家的当代传人,怎么当不得一声先生?”
突然听闻有人提起自家的传承过往,郑道怔了怔叹道:“难得还有人知道这些旧事。”叹罢又说:“老实说,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我真要怀疑你们是朝廷的人。”
少女微笑,并不辩解,而是以袖掩口,轻啜了一口茶,眼神分明在示意客人品鉴。
郑道连夜奔波,正要这一杯凉茶消解口中干涩。不过少女递过的茶水烟气蒸腾,显然只得细品而不能牛饮,稍稍润喉之后,到有些望梅止渴的妙用了。
“郑先生侠名远扬,任是哪个江湖实力怎么可能不好好考察一番背景来历?江湖之中三教九流混杂,大小帮派不计其数,虽不及朝廷握着生杀大权的威势,但若只是打探消息,却是水银泻地,更胜一筹。”郑道一边品茶,黄裳少女一边解说。说完又递过一张素笺。
郑道接过笺纸,大略一扫,笺上字迹秀逸,兼得工笔之精致与写意之自如,字里行间有媚态天然流露,又有一份掩不住的犀利锋锐透纸而出。
再细看,其文曰:
郑君亲启:
妾身应慕前辈之邀试剑论武,侥幸得胜。前辈驾鹤而去,然则此间并无亲友,故尚未下葬。人归故里岂能不置新居,想来先生亦作如是想。妾身厚颜,烦请郑君前去代为安葬。舍妹识得路径可引先生前去。望君莫要推辞。
“还真是管杀不管理啊。”看罢,郑道神情莫名。
黄裳少女起身敛衽一福:“还请郑先生辛苦一趟,小女子先行谢过。”
郑道不答,反问道:“这字,莫非就是秀骨?”
黄裳少女颔首。
郑道再叹:“真想不到啊。秀骨云形,当世书法双绝之一的秀骨,原来就是神舞楚大家。媚态天成,秀骨凌霜,这也算是真迹了。”
“姐姐曾言,以书道论,她是远不及南山先生的。她尝谓南山先生的字早已脱离了书与法的范畴,有法无法存乎一心,是真正的一代宗师。秀骨与云形并称,也是世人见识不够罢了。”
“先埋人吧,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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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一座新坟初成。没有碑铭,没有香案,也没有一应祭祀物品,简单到只有一捧黄土罢了。纵横江湖四十载的慕乘风慕大先生就葬在这。
郑道矗立坟前,良久不语。
“先生乘风而来,又随风而去。这就是我辈江湖中人。”说罢,将祭酒洒下,及半,一口饮尽余下半瓶残酒,掷碎酒瓶,长啸而歌:
此身已入江湖
莫回顾
君行君去处
半世冷暖不悔
问天命
雪落为谁歌
唱一曲离歌几分醉意难解
赋一阙晚霞依旧归期未得
人生如客掌中雪指间沙年华逝水流
英雄寂寞应如我笑平生求一败何如
是非谁辨走马天涯
穷一生寻一处归途不得
谁共我挽流年
一旁的黄裳少女抱着藏锋剑,轻轻说:“像风一样的自由自在,也理应如风般无所依凭。既然此身已入江湖,便该有这份觉悟啊。”
方才为慕大先生下葬时,郑道并没有将藏锋剑一道埋下,而是将其递给了少女。只有死在江湖中的江湖人,没有死在床上的江湖人。只有折断的剑才会退出江湖。不要让它蒙尘。郑道对欲待推辞的少女如是说。
同样没有入土的还有慕大先生身故时攥在手里的一份白绢,上面写着蝇头小字,但被血迹污了小半,仍可见上面写着“大风歌诀”和“御风剑章”的字眼。慕大先生临终前把这份白绢按到了少女的手里,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代宗师的武学不应该失传,这是郑道对少女说的。
郑道笑谓:“你也是江湖中人吗?”
少女也笑着反问:“这里难道是江湖?”
“慕前辈的武学你打算自学?”
“先生有何高见?”
“我教你如何。”郑道笑着说。
“哦?你不是没带钱吧!”少女狡黠的一笑。
“咳。。。”郑道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这还真让人说中了。虽然大侠们均贫富本就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是让黄裳少女这么一问,郑道还真没法理直气壮的说出来。于是郑大侠只好岔开话题。
“还未请教芳名。”
“我姓苏。”
“那么,苏小姐,闺名可否见告?”
“这个嘛,姐姐可曾把名字告诉你?”
“嗯,不是叫倾城吗。”
“噗。”
“郑大侠,你连姐姐的名字都弄不到手,你这样有戏么?小女子建议大虾你还是靠谱一点的好。”
“路费我先垫着,大虾你事后不会赖账吧?”
“顶多不收你学费。。。”
阳光把两人的轮廓削作一对剪影投射在地面上向着远方延伸,直到最后一点浅灰色的影白被泛黄的落叶掩埋,孤冢之上唯余清风。
注释:
(1)楚氏配音参考引月兮《灯下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