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如火,秋草披黄。
郑道止步于涂火的枫林。遁空而去的剑仙当然没追上,一路绝尘又怎能及得御剑千里。因为赶的急切,一夜间纵横百里,全凭双脚,郑道早已乏了。天色刚明,既然剑光追不可及,何不且观山色?于是郑道便也不再运使轻功,而是安步缓足品味起这片枫林的晨曦来。
踏在铺满落叶的山路上,脚下传来枯叶折裂的声音。每一阵风刮过,都无情的扯下几片枫叶,信手拈来一片把玩,又放开手任凭它回归风的旋律。
枫叶一片,秋声多少?叹过落叶归根的无奈,心绪稍添萧索,郑道负手而行,向着蜿蜒而上的山路走去。并非是打算登高望远,而是透过层层飘落的枫叶,分明有剑鸣声传来,声音轻微的几乎不能辨识。
距离剑鸣声发出的山顶尚有段距离,郑道再次止步,因为一个人正站在路中。漆黑的刀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劲装,乃至于漆黑的斗笠。路中那人抱着刀,全身都漆黑的透出犀利来。
黑衣人脚下四散着十几具尸体,尸体衣袖上绣着赤色的飞虎。飞虎插翅是大内秘兵的标识,作为朝廷黑名单上首屈一指的人物,郑道真的是熟的不能再熟。
郑道问:“为何不去帮忙。”
黑衣人反问:“为什么要去?”
郑道又问:“你本就不希望同僚活下来。”
黑衣人笑道:“你看的出我是谁?”
郑道:“黑鞘金纹,你是御刀。上面的是谁?”
“一剑乘风慕乘风,慕大先生。”
“原来是御剑。大内四御已至其二,大概上面的人也非同小可。”
“这个我却不清楚。不过无所谓,我只需要等着就好。”
“等着收尸?或者补刀?”
“你来了,就不重要了。”
“不错,确实不重要了。那么,借过。”
“御刀”让开道路,郑道从容走过他的身旁,然后又回头问道“你的圣上会怎么想?”
“我只是追击贼人不果,怎么会知道圣意如何。”
枫叶红的像夕阳的残照,当秋风起时,注定要回归养育自己的土地。过程还没有结束,结局却已经注定,这里注定有一个人的路已经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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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倒回昨天夜里:
出云班分头出城之后,小王将军的族兄派人深夜造访,发现了凶案现场。于是京师武力迅速展开搜捕。毕竟灭口的效果太好,已经全然查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传讯各处城门后,到底还是有了初步的追查线索。于是朝廷人马分兵两路分别向东西两面追索。
大队人马疾驰出城。没人注意到城门边一处不起眼的小屋侧开着窗,却没有掌灯,一双眼睛透过黑暗密切注视着城门发生的一切。待大队人马出城后,城门重新安静下来,那不起眼的小屋里走出一个人,又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一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宅院,庭树上离枝的黑点飞快的消逝在夜幕里化作不可目及的残痕。出云班的联络方式——飞鸽传信,这是在向城外撤离中的人通报城内官府的动向。
树下,楚班首抬手放飞传信的信鸽,看罢卷纸信手撕去。信鸽并没有找人的本领,它找的是树,或者说树上的鸟巢。
接下来的过程就是一场持续了大半个夜晚的缠斗,楚大家一路阻截追兵掩护其他人撤离,大内秘兵则不断试图包抄围杀,临近天明,双方进入一片枫林。
山崖上枫树逐渐稀疏,让出一片不大的空地,佳人凭崖远眺,初醒的太阳正在卖力的跳出地平线,把万千红芒抛向大地,也染红了楚班首的发梢。
木屐的声音传来,慕乘风缓步走上山顶。青衫峨冠,长须墨洗,足下踏一双木屐,乘风剑客的着装延续着四十年江湖生涯在风格。江湖中许多人觉得慕大先生是江湖上最有风度的剑客,既然如此,作为最有风度的剑客当然不能以多欺少,所以慕乘风甩开了部下孤身追拿凶犯。
“伞中藏剑,想必姑娘就是江湖盛传的一剑倾城楚倾城了。”慕乘风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透出成竹在胸的从容,成名四十载的一代剑术大师,确实有这份从容的资格。
“楚倾城”也在打量这位江湖前辈,现今的大内第一高手,“穿木屐的大概只有慕大先生一人。”
“然也。”
“前辈好风度。”
“老夫只是对自己的剑有信心。”
竹制的剑鞘和木制的剑柄,这就是慕乘风的佩剑——藏锋。剑鞘乃是三节竹节,浪迹江湖多年的过往在青竹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剑柄与鞘相合,也无什么护手之类的多余部件,简单的像一整根截断的竹子。所谓木竹其外,金玉其中,即为藏锋。
慕大先生抚摸着竹制的剑鞘,大概上面的每一寸都充满了回忆。然后,他开口道:“这口剑随老夫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来,败尽豪杰。”
“传言当初此剑初成,前辈不去寻那些江湖名宿试剑开锋,却跋涉千里,斩杀剑南节度祭剑,此等风范确实让人敬佩。”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慕大先生淡淡道,“须知那剑南节度固然位高权重,却与今日的情形不同。这里是天子脚下。”
随后慕大先生又提出一个问题:“我很好奇,赴宴的那些人都是一剑毙命,而且从伤口上看,剑意始终如一,也就是说那几乎就是一剑。六十二人,分布的很分散,怎么做到的?”
楚氏轻笑:“十步杀一人与一步杀十人何者技高一筹?”
慕大先生也不探究,只是淡淡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既然如此,前辈何不出剑。”
慕大先生笑了,“剑已出。”
慕大先生其实一直在调理全身气机,他在听风。风有强有弱,有轻有重,有急有缓,有断有续,每一缕风都在慕大先生的心底掠过,那些穿行在片片枫叶之间的风,那些踏着枯草蜿蜒起伏的风,慕大先生捕捉着风的轨迹。这些轨迹就是发剑的指引和途径,只要楚氏有一瞬间的破绽,藏锋便会顺着风的轨迹刺出。然而对面的女子背倚旭日,宛若云霞。风刮过,云便顺着风飘荡开,风无形无相,云无定无常,用风来捕捉云谈何容易?可触而不可及,这就是慕大先生不能发剑的原因。剑意随着一阵阵的风刮起又散去,却始终不能抓住一片云彩。
“八年前,前辈孤身独上摩云顶,剑未出鞘便逼得摩云居士弃剑认输,交还和盛商行账簿。世人都说慕大先生剑术无双,不过我却好奇,前辈的剑到底多久没沾血了?还是说,前辈今日是来作说客的?”
慕大先生的脸色仍是平静,但心中绝非如此。他很清楚,纵横江湖四十年,他已经老了。所以他才会在声望最隆的时候选择接受天子传召,挂了行走大内的闲职——从三品御赐带剑提点乾元宫观,清贵的很。皇帝的安全实际上另有他人负责,大内四御他排第一,但真正任事的却是另外三人,而他是名义上的主持者。相比于其他几人,他所做的其实是陪皇帝下棋喝茶。退出江湖的这五年,安居京师,位比公卿,堂堂乘风剑客几乎未曾出手过。
排开心中繁杂的念头,慕大先生依然只是淡淡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奥妙,你尚不知。”
“哦?或许”,楚班首语气随意,并不在意慕大先生玄虚的说法,而是又说起另一桩事来,“说起来前辈当年可没少和堂上诸公结怨,仅仅比较出名的,据我所知就有剑南节度、淮南采访使、河东按察使、江南度支。这些人都命丧于藏锋剑下。却没想到,最后慕大先生摇身一变,竟然成为了大内四御之首的御剑。”
慕大先生并没有回答,因为第一片枫叶落了。
云依然不可琢磨,但风却不能再等下去了。风固然无有穷尽,但属于慕大先生的风却并非没有极限。
当第一片枫叶飘落,慕大先生心中的风便也随着卷起红叶的风自然的越过一条临界线。对于慕大先生本人来说,感觉中整个人都为之一轻,仿佛一抬足就能脱离大地的束缚。然而盛极必衰,这份逾限的超脱仅仅限于第一片飘落的枫叶落地之前。一旦枫叶落地,慕大先生的风便尽了,也就是说他将再也等不来能推他一把的风。因此,慕大先生必须做出决断。或许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成名四十载的尊严不允许他退缩,所以慕乘风一剑乘风而起。
慕大先生的剑术源出于风,当藏锋剑不再收敛锋芒,他的人也如一片风中的飞叶载沉载浮。江湖中许多人误以为乘风剑施展时如狂风呼啸、飞沙走石,那是说书先生的说法。风无处不在,也无一刻停歇,固然有呼啸的高潮,却也有断续的低谷。剑出之际并无什么威势,反而如凋零的落叶般缱绻缠绵。
剑不快,这本就是试探罢了。凭风剑式的要旨就在于凭风,没什么固定的招式,完全在于等待对手的应手。无论对手如何应对,都会带起风,有了风,藏锋剑也就有了路。
楚氏的应对也很出人意料,她没有拔剑,而是撑开了伞。伞带起风,慕大先却没有冒进。藏锋剑转入守势,风势稍歇,却又似断实续。藏风剑势最适以退为进,盖因风从不休止,当人误以为风停时往往也是风起时。武学中向来有以静制动的说法,慕大先生育攻于守,坚决的等待对手的下一招应手。
楚氏应招——伞扬起,剑出鞘。
刚刚的试探中,她发现慕大先生的剑似乎凭风而发。因为习舞的缘故,楚大家恰恰也对风有一份特殊的感悟,伞中藏剑本就有关于运用风的技巧。于是她有了些想法,倘若她手中的伞引导着风,是否会影响到对方的剑?所以她要进一步试探,于是她扬起了伞。
慕大先生的感应稍乱,重点不在于伞带起了风,而是对于风的聆听和驾驭不再唯一。就好像放风筝,必须有一根线缠绕在飞翔的风筝上,然后牵着线的人才可以把风筝放飞。对于慕大先生而言,放风筝的人就是他,而那根牵连着风筝的线就是他的听风之道。可是现在风筝上多缠了一根线,并且这根线还掌握在别人手里,确切的说“楚倾城”掌握着那根线。或许楚氏在驾驭风上的造诣远远不及自己,但是破坏永远比操控容易。慕大先生的剑开始变得灵动,就仿佛一缕穿梭在林叶枝条间的风,四处游走,寻找着每片叶子间的空隙。捕风剑势之要在于穿林过叶而不滞与物,唯清风一缕方为本色。慕大先生要用这最擅规避正锋的剑术寻找制胜的机会。
寻隙而进的战法并未成功,疏梅伞如一片落叶顽固的滞留在风中,始终牵引着风的节奏。所谓落叶,只要还未真正落地,就一定会牵扯到风。而当下是谁在控风?正是慕大先生。楚氏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牢牢抓紧这根系在风上的线,干扰慕大先生的剑术。打不下,脱不开,这就是飞扬在空中的疏梅纸伞在慕大先生眼中的写照。
慕大先生没有急躁,四十年江湖生涯早已把随机应变刻做了掌纹,他依然听着风的旋律,每一剑都斩出风的低吟。剑吟扣着秋风的声线,却又迅速变得更加低沉,而同时慕大先生的剑势也从秋风扫落叶的疾劲变成大雪漫山的沉浑。
慕大先生以疾风剑势发动秋风的疾劲来压制楚氏对风的干预,又顺着秋风的时序转入冬风的凛冽,展开溯风剑势。溯雪寒风成为藏锋剑的路径,慕大先生重新规划了风的轨迹,藏锋剑裹着腊九寒冬的凛冽杀向狂风中撑着油纸伞的女子。至于那片落叶,隆冬时节你见过还未肯枯朽的落叶吗。
楚氏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成名四十载的乘风剑客慕乘风确实不愧为数十年来的一代剑术宗师。其剑术已经到了返璞归真、不滞于形的地步。自己的确找到了克制慕大先生剑术的方法,然而方法没有错,错的是用在了错误的人身上。从未有无懈可击的剑法,只有无懈可击的人。此时的慕大先生就是那个无懈可击的人。
所谓不恃敌之不攻,而恃吾之不可攻,这句话形容仗剑逐风的慕大先生却是刚好。既然不能取巧,那么便战吧!楚大家眸中闪过异彩,脸颊蔓开笑意,手中辞雪刃搅入刺来的一片寒光之中,就在凛冽的溯风剑势之中与慕大先生一剑剑的拆解开来。
剑锋错落之间,楚氏身形翩跹起舞,剑气擦过肌肤,剑风掠过发梢,剑刃削过衣袂,赤紫色的舞衣旋之又旋,仿佛一朵独自盛开的梅花,任它狂风吹彻剑气严霜,反而更衬得美人摇曳生姿。辞雪刃刺入藏锋剑卷起的如雪剑光之中,秋水般清澈的剑刃切过生与死的边缘,这才是真正的剑舞,于生死错落中婆娑起舞。辞雪刃握在楚大家如玉的手中,一招一式消解着溯风剑势中扑面而来的风雪,观之又仿佛以雪为墨,在那风雪中雕琢刻画人间奇景,伴随着足下舞步流离,飞雪点点入墨,立体的图卷就此铺展。世人皆道楚氏神舞无双,却又怎知只有在这生死决于一线的争锋之中,楚大家才能演绎出最绚丽的舞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此时更恨的该是如此绝世舞姿竟无人观赏。最美的风景总在路上,稍一低头便会错过,然而若非韶华易逝又怎见得弥足珍贵。风雪中绘寒梅,楚大家剑术施展起来近似于舞,无论白刃相交的扣人心弦亦或寒锋饮血的酷烈决绝,都不能消减她剑中那份舞的神韵。这等剑技已近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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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一径霜红,郑道登上山顶。“楚倾城”与慕大先生的激战已至尾声,初升的朝阳刚刚褪去红妆,正忙着驱散积了一夜的寒气。
募然,一张内绘白云的油纸伞飞旋着升起,伞底的云图隐约透出金赤,白云急旋间金纹流溢,勾摹出一羽凤影两翼插云背负青天。
郑道为之神夺,思绪中记起遥远的祭礼铭文——承载我的非天亦非地,而是我燃烧的双翅。
水光瞬间倾泻,亦有流水声涓涓,不足一瞬之渺,光影归寂,疏梅辞雪复合而唯一,胜负已分。
风未曾休止,慕大先生的身形却已经消逝在山崖下的雾气里,亦如莫测的风,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白云生处,晨风吹起女子的衣带,火红的枫叶飘落在她翻卷的衣带间。她正缓缓收起伞,十指间绕着残红。
“凤舞九天?”郑道开口问道。江湖传闻,死于一剑倾城楚氏剑下的人会看到凤凰展翅凌云的奇异景象,人们称之为凤舞九天,却不知真假,因为见过的人大抵都已经死在了剑下。
“楚倾城”转过身,轻笑道:“出名就这点不好,到哪想不被人认出来都难。”说罢摊摊手,做出一副无奈状,然后又问“侠胆剑心郑无极?”
郑道笑道“其实剑心倒是有,侠胆什么的实在是江湖朋友缪赞了。”
“嗯,侠胆兄,那么你也看到昨夜紫禁城上斗剑了?”
“。。。郑道,叫我郑道就好。”郑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一撇八字胡,当初是为了省事。。。
“哎,名字什么的其实真没什么啊,侠胆兄我就觉得挺好啊,你看。。。。。。”
郑道“。。。”
楚氏“你明白了么?”
“咳”,郑道岔开话题,“其实,既然大家都是要去寻访仙道,反正同路。我们不妨结伴而行,一路上也好相互照应。”说完含笑看着女子。
“结伴而行么?”女子轻笑,笑意顺着眼波滑到眉角,于是眉上花开。
“你!。。。。。”却是郑道阻之不及。
七十二骨的油纸伞撑开,披着舞衣的女子已自山崖边跳下。
“相互照应什么的就算啦,看你那么呆头呆脑的实在不像有仙缘哦。”声音自云间传来,一丝笑意含蓄在风中飘散。
于是郑道只能遥遥看着素白伞面上的仙鹤在云中蹁跹起舞,梅枝摇曳,似有寒香暗渡。
注释:
(1)人物图鉴——慕乘风:惯称为慕大先生,人称为乘风剑客,赞其一剑乘风。十五岁出入江湖,二十五岁得剑藏锋,五十岁接受朝廷登用为大内四御之首的御剑,五年后追击朝廷钦犯,战败身死。慕乘风武学得风之精髓,生平著有剑术《御风剑章》,内录御风十六剑,已出场凭风、藏风、疾风、捕风、溯风五式。另著有心法《大风歌诀》,内录听风、乘风、入风三大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