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影,即阳与阴。
肖艳被一个电话从消化内科的病房叫到影像科,一路上惴惴不安,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这是一所三乙医院,肖艳在此奋斗了二十年,终于爬上了消化内科大主任的位子,她医术精湛带人和善,诊室里挂满了病人送的锦旗,是个好医生。但作为一个女人,她将自己的整个青春都献给了医学,亏钱家庭太多,尤其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谢小凡。
小凡今年大一,被送到了A市学中医。
中医是孩子自己的意向,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肖艳和老公都支持她。
谢小凡学习刻苦,尊老爱幼,高中时候就是入党积极分子,到了大一就已经是预备党员了。但她和大多数处于青春期的独生子女一样,叛逆,是那种在家门外乖乖女模样,在家门内变成小恶魔的叛逆。
谢小凡离家半年在期末考试考了个班级第一的好成绩,回到家后辅导员特意打电话来祝贺他们,夸赞小凡是新生中难得的好孩子。肖艳和老公很欣慰,所以整个暑假里对女儿一直是好生伺候,想把她在A市瘦下去的两斤肉给补上来。
哪知道这孩子是越哄着脾气越暴,前两天一言不合,火冒三丈的摔起东西来。
肖艳自己也是雷厉风行的急脾气,具体因为什么吵现在想起来可笑,但当时她自己并没有考虑到这些,大声的像是责备科里犯了错的小大夫,气的面红耳赤。紧接着谢小凡开始浑身发抖,狠狠地砸门而去。
谢小凡在第二天和她爸爸说自己头痛的厉害,她爸爸是政府职员,不是医生,哪知道怎么办?就给老婆打了电话。
女儿学习刻苦疏于锻炼,自小体质就不好,她还以为只是天干地燥不适应家乡的环境,便没当回事。直到当天下午她爸又打了电话过来,说小丹在床上突发癫痫,已经在120车上了,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自始至终急诊科的值班大夫都没跟她说什么诊断。
直到刚才影像科来电,叫她去看CT扫描的胶片。
半透明的黑色胶片通过特殊的技术将人体内部的结构展现在一声的眼前,打开观片灯,将胶片插在白炽灯照亮的地板上,就看到了黑白分明的一个个“圆”。
影像科主任推了推金丝边框的眼睛,清了清嗓子,问道:“你闺女啊?”
“是啊,闺女。”
主任砸吧着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们习惯了传播噩耗,但当对面站着的是自己熟悉的亲人或朋友时,却还是会像个普通人一样,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些白色的光照进肖艳的眼睛里,照的那双已用了四十几年的眼睛格外有神。
“那个是什么?”她指着片子上一处白色斑点问道。
饶是消化内科不是常看颅内扫描的医生也发现了胶片上的异常,“这个点是正常的么?”
不愧是消化内科的一把手啊,凭着感觉都能发现那细微的异常。
“对对,就是这个。”
“是什么呢?严不严重?”
影像科主任再一次拿起水杯抿了一口茶水,回道:“目前来讲呢,我们怀疑是……是脑膜瘤。”
没有外伤史、放射损伤史和特殊药物服用史,只能解释为“原发性颅内肿瘤”,还有没小拇指大,可没人知道它已经在蝶骨峡长了多久了。
说是怀疑,实际上已有了八成把握,最后两成,便是等着颅脑外科手术大夫的通知以及那张不得不签的“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
肖艳拿着夹着黑白胶片的牛皮纸袋子,走出影像科,转过几道弯,走出了门诊大厅,习惯性的按下电梯的某个按键,隐约听见负责电梯治安的电梯大姐和她打招呼,她也机械性的扬着嘴角,和那大姐搭讪,只是具体说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电梯“呯”的一声打开,她迈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电话就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她不知道该不该打电话,也不知道是该打给老公还是打给路脑外科的同事,办公桌上固定的位置放了几张每天都能看见的会诊通知,在静静的等待着她这个消化内科专家前去会诊。
她看也不想看。
医院里有很多需要她帮助的病人,她经验丰富果敢决断,救了无数的生命,可到头来,却对自己女儿的健康无能为了。
肖艳像是一具与城市车水马龙格格不入的行尸走肉,下班打卡、脱掉白大褂、换上山羊绒的毛衣再套上裁剪得当的长身羽绒服,手上戴着小羊皮的米色手套,拎着棱角的分明的名牌包包,每一件都是今天早晨甚至是昨晚就已经准备好的。
她把自己的生活与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条,脸上总是洋溢着自信的笑容。
但今天下班,一切都变了。
多么鲜艳的颜色在今晚都注定会褪去颜色,像是她内心的世界,晦暗无光。
街道上有弥红灯闪烁,也有前后脚成群结队穿的严实却又不失时尚的年轻男女穿梭在街道上,玻璃窗里陈列着随着四季更迭而变换的多姿服饰,看的肖艳湿润了眼眶。
她有一个女儿,在记忆里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可是抬头看向今晚的花花世界时,却骤然发现,并不是孩子一直没有长大,而是孩子从没有像眼前无忧无虑的青年一样肆意的挥霍过青春。
她自己爱美,可女儿却从来没买过裙子。
直到被通知要去住院准备手术之前,谢小凡质疑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她还跟自己在大学里交的好朋友说自己的爸妈疯了,居然以为她脑子有问题。
18岁的女孩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脑子真的有问题。
这种长在蝶骨峡的脑膜瘤是少数女性发病率高于男性的原发性颅内肿瘤,一般都是良性的,起病缓慢,发现时大都已经有1~2年病史了,不知道这家人是不是该感谢那一场家庭纠纷,引发了女儿的癫痫,叫他们提早的发现了这个小小的瘤子。
谢小凡自己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样的心情,反正不是紧张,也不是害怕。只是做手术必须要将所有的头发剃的精光,这叫她无比可惜。
肖艳这些日子无心顾及科里的工作,院长也能理解她的感受,索性给她放了长假。
她总是背着女儿在住院部安全通道里哭。
院里的人都认识消化内科的肖主任,知道这是一个服软不服硬的女强人,现在看到这样的场面,无一不是摇头惋惜。
肖艳背着谢小凡将剃下来的头发一根不落的收藏了起来,尽管那些头发因为几天没有清洗而显得十分邋遢。
这些毫无生气的头发在理发店碎发回收工那里也就值两毛钱,可在爹妈手中,却是千金不换的宝贝。肖**得谢小凡自小到大一直是假小子一样的短碎头发,直到上了高三,被关在学校里一个月不回家,回家也是匆匆忙忙还要写大量的作业,所以耽搁了剪发的时机,就这样才有了后来的长发。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谢小凡趾高气扬的向爸妈宣布自己要留着这条小辫子,纪念机子的青葱岁月,纪念这段难忘的时光。
那时候生活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充满了希望。
那时候没人会想到,那将要怒放的花苞里会有一颗虫卵,一颗能毁掉一切的虫卵。
看过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欢离合,作为一名大夫,她自己并不自信。
“赵主任不是说了么,发现得早,还是良性的,没有问题的!你别唉声叹气的了!”孩子他爸抽完第18根烟,厌弃道。
“你是不是孩子亲爹!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一宿不敢合眼睡觉,精神高度紧张,熬伤心血,容易引起焦躁,实际上肖艳平时冷静的很,“孩子弄成这样,还不是高三时候没养好?”
“我没养好?你也好意思说这话?”她爸狠狠撵灭烟头,站起身来与自家女人争执起来,“我跟你结婚二十年,你自己数数,你在家好好过节过几次?做饭不会,洗衣服没空,什么事都要我干,小凡高三时候一个月回来一趟,就像吃你包的饺子,你可倒好,因为科里有事,一次也没下过厨,你还有脸说我了?”
全年无固定假期,工作量超负荷,这是中国医生的悲哀,也是医生家属的悲哀。
在场的亲戚全上来劝架,毕竟这是公共场所,又是肖艳工作的地方,不合适。
再说,现在争论这个于事无补。
手术是顺利的,全家人感激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宁馨与谢小凡住在同一个省里,是谢小凡在大学班级里最好的朋友,宁馨名字淑女,却是个十足的假小子,在电话里一听说谢小凡要做手术,买了张火车票站着就来了,一路上十几个小时没睡觉,也不觉得累,到了医院就冲进了病房,看到了头上包着纱布的同学,因疲倦而充血的双眼瞬间就绷不住悲伤,哭的稀里哗啦。
那时候谢小凡刚从ICU里出来,还带着呼吸机,头不敢动,也不能说话,但耳朵灵敏的很。她艰难的挪动一只胳膊,伸手抓着宁馨的手,抓的不紧,却像是有无限眷恋一样,不肯撒手。
宁馨止住了眼泪,憋着不敢哭出声来,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只有些凉的小手,颤抖着,许久才哽咽着说道:“你是好样的,我敬你是条汉子……”
宁馨休息了一晚再到医院时,谢小凡已经能说话了。
“宁爷,是你吗?”
宁馨一听那熟悉的大嗓门,心里就有了底,无比高兴的跑了过去。
“废话,不是我是谁?大老远从满洲里跑到了********来看你,不是我是谁?”
“就冲着宁爷这句话我也得活下来啊!”
一屋子人听了这句话,都笑了起来。
谢小凡高度近视,刚做完手术没戴眼镜,所以看不清眼前来的是谁,只能听声音。
“你眼睛怎么了?”宁馨还注意到,连着头上的纱布往下,连着她的右眼也被蒙着。
“是右边的肿瘤,碰到了视神经,刚做完手术有点肿,敷了药。”
“哦,还挺严重……”
“是啊,一辈子做这么大个手术可真没白活。”谢小凡躺在床上感叹道。
宁馨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2008级中医班大一寒假过后的开学第一天,班上有许多同学没能按时报到,老师点名了,得意洋洋的在花名单上“旷课”一栏划上了一个个的勾。谢小凡没来,这大概是唯一一个有“正当理由”请了假的学生。
宁馨孤独的坐在教师的角落里,旁边的位置空荡荡的,像是在预示着即将有新伙伴到来一样。
宁馨不傻,她很清楚的知道,乐观的想,谢小凡康复的再快,也不可能再回到08级中医班里来了。
“宁爷,我听辅导员说谢小凡得了脑膜瘤,是真的么?”刚开完党会,香磷没回宿舍直接钻进了隔壁,“刚才说的时候,吓我一跳!”
“我靠,又不是什么喜庆的事,这个辅导员咋还宣扬起来了?”宁馨不满。
“这回你还真错怪咱辅导员了,我们这回可不是去开茶话会的,是要策划一次主干道的捐款活动。”
“捐款?”宁馨心里咯噔一下。
谢小凡家虽不算是大富大贵,但父母都是又体面工作的知识分子,怎么突然缺钱向学校求救了?难道是术后康复阶段还需要大量的资金?
“对啊,捐款,下礼拜二、礼拜三下午主干道,爱心捐款。”
她前两天还有给宁馨家打电话问候,没听他们说缺钱的事啊?
难道是碍于她仅仅是谢小凡的同学,经济又不能独立,所以不好意思开口?
但如果是真的缺钱,向学校请求救助,靠大家的力量积少成多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毕竟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与充满朝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如同生活在地狱一样的谢家。
小凡摘下了纱布,露出手术室充血了的那只右眼,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她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习惯了视野缺失的生活,只知道医生面色凝重的拿着手电筒在右边晃来晃去,一直照不进自己的眼睛。
她想了很久,才明白一件事情:她瞎了,以后只能靠左边那只600°近视的眼睛苟延残喘。
真是奇怪,瞎了的眼睛看上去毫无生气,可却能流泪,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看到的是一张不对称的脸,一面活着,一面已经死了。
肖艳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在知道了女儿损失右眼之后,怔怔一个星期没敢见她。她或者坐在病房的走廊里,或者在她熟睡时轻抚她的额头,或者打着电话默默流泪听自己丈夫描述女儿今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睡不着,她想,如果人生能重来,她若知道今天的结局,当年会不会放弃消化内科大主任掌权的机会,选择默默无闻的工作,为成长的女儿付出更多?如果叫她选择,她能不能在生活短暂的相聚时,压制内心的冲动,与家人心平气和的过节?如果可以,她是不是应该多打听一下,选择一家更好的医院,或者举家前往北京,请最好的专家给小凡做手术呢?
都快五十的人了,居然还幼稚的幻想有时光机,有后悔药。
人生就像是CT胶片一样,有光也有影。
身前光鲜亮丽,背后是常人不易察觉的影子。那些影子最为公平,无论它的主人多高的身价、多有才华,他们都是一个颜色,并且毫无表情。
想到了每个人身后都拖着的那条甩不掉的影子,肖艳忽然笑了出来。
是啊,她打扮再华丽,影子也是黑色的,没人能从影子里看出她是什么样的人。
小凡的肿瘤压迫到了视神经,失明概率非常高,但手术前并没有考虑到这个,所以脑外主人和院长对肖艳都很愧疚,硬是塞了肖艳20万块钱,说算是领导给她的抚慰金。肖艳二话没说的就收下了。
到底是肿瘤压迫到了神经还是手术事故,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医院里的暗箱操作,她看了二十年,也清楚得很。
肖艳悄悄的交代完科里的事务,留下一封辞职信就走了,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要。
有些东西,钱是换不来的。
现在有更重要的人需要她。
学生们组织的捐款持续了两个下午,零零碎碎的零钱里也有几张百元大钞,但大都是十元钱,一群党员预备党员和学生干部围在一起清点后,数出了一万两千多块钱。
谢小凡的班主任张老师看到那一沓厚厚的零钱,鼻头酸酸的,默默跑到取款机上又取了1000块钱塞了进去。
又过了一个月,谢小凡寄来了感谢信,被学校打印成海报张贴在了主干道的公告栏上,宁馨与其他捐了钱的同学一样,在那张红色的海报面前驻足了好久。
谢小凡是个左撇子,是罕见的用左手写字的那种左撇子,她的字极为难看,因为她写起字来很别扭。她这个人,跟她写字一样,就是爱较劲,和爸妈较劲,也跟病魔较劲,所以宁馨相信她,她一定能挺过来,回到校园。
她是个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