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早晨六点半,纪腾飞按时起床,洗漱之后走出卫生间穿过卧室便来到了鸟语花香的阳台,掰了片菜叶塞进虎皮鹦鹉的笼子里,吹着口哨逗鸟,不亦乐乎。
像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他有固定的工作,有房子,有一个当年介绍认识、结婚的老婆,还有一个孩子,以及这样的一个阳台。
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天,作为学校教育事业的中坚力量,他当然不会缺勤。
事实上,从业十七年,他从未迟到过。
因为是年后第一节课,加之对班里的情况不了解,所以他像其他老师一样,都选择对着花名册点名,学生给老师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纵使是你有千百个理由不能按时到场,旷课总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大学课堂里的知识不像高中,错过了这一段,再迟一秒,你也跟不上,没有人会返回去给你讲。
“你们这个班是大一的吧?”纪腾飞收起下巴皱着眉,用那双已经有些花的眼睛看着A4纸上的小字。
“是啊。”永远坐在第一排的郝金银回道。
纪腾飞抬头看了这个模样讨好,小巧玲珑的大眼睛女生,心道:现代的丫头们越来越会打扮了。
记忆若能拉回二十多年前,他上本科的那个年代,对于“美”会是另一种定义。
包括纪腾飞在内的许多老师,都还清楚地记得那段难忘的时光。
那是个纯真的年代,所有的姑娘都穿着相同款式的衣裳,梳着一样的辫子,脸上不施粉黛,甚至不知道如何去修剪自己的眉毛,所以说一个姑娘长得漂亮,那是真的漂亮,就算穿的是八十年代灰蓝色的衣服带着工装帽子也是漂亮。
改革开放之后各个高校正是缺人的时候,不能说他们这些人智商有多高,只是在好的时间做了对的选择,然后顺理成章的留在了母校,或者成为一名医生,或者从事教育,变成了如今的教授。
“真是大一的啊?”纪腾飞皱着眉摇起头来,“这不合适。”
“怎么了?老师。”学生们不明白。
“你们学什么课了?”
“去年上过了《中医基础理论》。”
他又问:“《诊断》学了么?”
“今年会开,但是是今天下午的课。”
“连《诊断》都没学,怎么能上《针灸》呢?我讲什么你们又听不懂,学校怎么这么胡闹?”纪腾飞打了个激灵,缩着脖子抬头环顾四周,看见讲台上方有个暗紫色半圆形的东西挂在天花板上,指了指,小声问道:“这个不录音吧?”
学生们乐了,说道:“开没开还不一定呢。老师,您说吧,我们给你保密。”
“嗨,这是什么话,我又没做啥亏心事,没说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的东西。”纪腾飞昂首挺胸,又逗得满堂大笑。
“老师,学校领导说我们班是‘实验班’,所以教学进度和别的班不一样。”
他大概了解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用现在的说法分析,他是个处女座,做人做事都很纠结。
刚毕业的时候,他纠结是选择去医院从事临床还是留在母校里做一位讲师,纠结了两个月,错过了分配的大好时机,能选的都是小诊所了,只好留在学校里继续自己的学术生涯。
那时候他觉得很没面子,因为在他们班中,只有成绩不好的几个人才被留在了学校,现在倒是应了那句话:以后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给你们将针灸,也不是不行,学院说你们是主攻‘大内科’的,针灸随便讲讲也就罢了,估计你们以后也不会从事这一科,可是要真叫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讲,我这心里还真是有点故意不去。”他实话实说道。
老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人,医生是“救人性命”的高尚职业,他兼具这两种属性,无时不刻告诫自己注意身份,要对学生和患者负责。
可作为一个人,一个社会人,不得不考虑“钱”的问题,虽说他和孩子他妈都是学校的教职工,房贷也还清了,但毕竟还有个儿子,得在市里买房娶媳妇,不得不有所顾虑。所以学校安排他做什么,他是敢怒不敢言,生怕做错了什么,又评不上这一批的正高职称。
这是一个令人无奈的时代,远不及他年轻时候单纯。
魏腾飞对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小事记忆犹新。那是自己成为一名教师之后的第二年,和其他老师们一样,除了上课备课开大小会议之外的时间,他还需要去学校医院里服务赚“外快”。春天是传染疾病的高发期,但患病的大都是小朋友,像他这种正直青年身轻体壮的还真是少见。
可一个带状疱疹就连着请一个星期病假?
说不过去。
书上对这奇怪的病的描述不过两页纸,可发生在自己身上,真叫他辗转反侧疼痛难忍,输了两天液仍是不见好转,颇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感觉。
下楼去找老专家开店中药?
叫同事们看见会不会嘲笑他医术不行呢?
可他自己是真的束手无策啊!
“这不是小纪么?”楼道里昏暗,他看不清那头同样穿着白大褂的人什么模样,但从诊室位置上能推断出来,“你在楼道里瞎转悠啥呢?”
“刘老师?”那迎面走来的正是自己学生时代的针灸课老师,“我得了带状疱疹,不出来走路分散注意力,浑身难受啊。”
“带状疱疹?”
“对啊,带状疱疹。”
刘老师连忙拉住小纪的胳膊,责备道:“你怎么不找老师啊,这病是能忍着挨着的么?又不是没法治!”
刘老师怪纪腾飞上课时候不好好听讲,事实上,就算他好好听讲了,没有设身处地的经历过,也很难记得中医对带状疱疹治疗的神奇效果。纪腾飞每每给学生讲第一堂《针灸》课时,都会讲这段自己与带状疱疹的故事,莫可名状的神经痛通过最为原始的放血拔罐疗法得到了良好的控制,现在看来仍是新鲜神奇的。
可今天这段故事他不想讲了,因为想起了这段故事,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学生负责,也有必要对自己所热爱的针灸学负责。
好好的中医,为什么要分大内科和针灸科呢?
就算是要分,也不能说大内科的学生学针灸便可以敷衍,要知道,针灸学的学生内外妇儿可是一科都没落下。
本来就是中医不同的治疗手段,所适应的病症不同,没有区别对待的必要。
纪腾飞丝毫提不起兴趣,敷衍着上完了两节课,学生们觉得浪费时间,他自己也觉的。
有教职工出面的事情效率意外的快,马多他们班《针灸学》课程取消的事情在周三晚上就定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心理学》,班长挨个宿舍的通知,说纪老师反复思索了许久,还是觉得大家在没有学过《诊断学》之前,不适合上针灸课,毕竟是一门治疗的学问,最好是在有一定基础的前提下开展比较合适。
“那我们下学期的《针灸学》还是纪老师上么?”香磷好奇道。
“这个辅导员没说。”莫紫回道。
“哎,真是的,我还说好不容易有个风趣一点的老师讲课了,结果居然无缘。”香磷扫兴,“能不能和辅导员商量一下,下学期还是叫纪老师上呢?”
丁一点头附和:“对啊,我觉得纪老师很负责。”
“如果是大家联名要求的话,我觉得不是不可以,要不也是要给他安排工作的吧。那我再去各个宿舍问一下,征求意见。”莫紫爽快道。
“好不容易有一节我们全都感兴趣的课,可不要来一个敷衍了事的老师毁了我们的第一印象。”自从到博士学长那里扎针灸治疗痤疮(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疗效)之后,312宿舍的一群小姐妹就爱上了神奇的针灸,因此额外的期待今年的《针灸学》。
“我还跟学长炫耀了一下,这回变成了笑话。”大一下半年就能上《针灸学》可以说是中医教育中鲜有的,“不过,《心理学》听上去也挺有意思的。”
“是啊,还没上课我就已经看过一遍《心理学》了,还以为要等到大三大四时候才能上!真期待啊!”丁一兴奋道。
就这样,年轻的灵魂们很快便拜托了因失去了好老师而涌现的淡淡的忧伤,取而代之的是对心理疾病的强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