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心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有一种人是最容易消亡的,这种人我们姑且称他们为“竹黄”,意思是竹子的内里,象征着“笨拙”。而另一种人往往吸食着这一种人的血液为生,我们姑且称这种人为“狐鬼”,意思是像狐狸一样狡猾,欺骗着他人。
当“竹黄”们互相信任着,欢呼着,创造着价值的时候,一些“竹黄”转变而成的“狐鬼”会悄悄的潜身其中,过着不劳而获的日子,享受着寄生虫一样的人生。
于是越来越多的“竹黄”开始转变为“狐鬼”。然后有一天,“竹黄”越来越少,“狐鬼”越来越多,“竹黄”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不下去,而失去“竹黄”的“狐鬼”也没有了生存的土壤和原料,到最后“竹黄”和“狐鬼”都会全部消亡。
若有人说,当他们开始消亡的时候一部分“狐鬼”再转变为“竹黄”不就好了?这样就能实现内部的平衡,微妙的循环。
且不论尝到了甜头的人们心头会否滋生恶鬼,只消说人群中的“狐鬼”们会怎样权衡利益?
他们会想,若其他人开始转变为“竹黄”不就好了?“狐鬼”也是必然要存在的,我若不转变,就会获得更多的利益,相反则不然。这样的想法是普遍而理性(这种理性是自私的)的。
陈几给杨啟风讲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的时候,杨啟风是拒绝的。
他觉得先生真是太无聊了。
陈几确实是无聊,但这种无聊是他自找的。谁叫他对人世的繁华毫无兴趣呢?或者应该说,陈几实在是太懒了,一旦在哪个地方落了脚,再要叫他启程就要让他费上好大的力气。那种“走与不走”表现出的内心挣扎所消耗的精力,还不如用来和人痛痛快快比斗一场。
这个时候陈几一般会问,你是要做“竹黄”还是“狐鬼”呀?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一开始会让杨啟风非常苦恼。但最后他悟到了,不要理他就行了。同时心想,“无聊的人真可怕!”
然而这一天,杨啟风却问:“两种人都会彻底消失吗?那我还选来做什么呀。”
陈几就会卖关子:“彻底消失是不至于的,因为还会出现第三种,甚至第四种人啊。而且就算同一类人也必定有不同之处,这就是人们灵魂的可贵之处。”
“先生给弟子讲这些,对弟子修行有什么用吗?弟子如今一尺真身都还没有练就呢。”
“不不不,啟风你要知道,真元上的修为增长是不能算真正的修行的。你连你自己都认不清,将来怕是有许多祸患啊,认清自己才能克己哦。”
杨啟风无语。
片刻才道:“先生,弟子还有晚课要做,先告退了。”说着已经起身就走。
陈几一愣:“诶,好徒弟别急着走啊。为师还有一道题目你来做做。”
杨啟风回过身来,问:“难不难?”
陈几得意的道:“为师的题目当然是世间无双,不说难倒天下全部的...诶...”杨啟风说走就走。
“别走别走,不难的、不难的。”陈几急忙道。
杨啟风叹了口气,坐了回来,有气无力的作揖道:“弟子聆听教诲。”
陈几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满意的道:“那为师就出题了。”
杨啟风瞪着死鱼眼,就是不搭腔。莫要说他不尊重老师,只因这老师有时太没个正形。
陈几含笑道:“这道题呢,讲的是青渠山下的一个老农。一日老农路遇一条将死的蛇,老农救了它。
“但老农不知道,在他还年轻,还顽皮打闹的时候曾经捣毁过一个蛇窝,打死了这条蛇不少的子孙,
“被救的蛇认出了他,并且把一切都坦白了。
“这个时候老农有几个选择,分别是......嗯,好徒弟,你认为有哪些选择?”
杨啟风认真的开动着他的小脑袋,道:“一笔勾销?”
陈几不禁用力的拍打着他的脑袋,大笑道:“笨啊笨,当真笨!”
“那老师认为如何?”杨啟风郁闷的说道。
“嘿嘿,你被误导了啊。像这种题目呢,是双方的策略的对撞,不是老农单方面的决定和选择就能有用的。”
杨啟风有些恍然,暗道有道理。
“你想想,假如老农动了杀掉这条蛇的念头,而这条蛇却感怀他的恩德,又觉得死者已矣,不愿意伤他。那么他就陷入了卑鄙小人的境地,就像那句话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条被救的蛇倒成了君子,救人的老农倒成了小人。“
杨啟风点了点头。
“如果老农不想杀这条蛇,反而尽力救治。这条蛇却动了恶毒之心,咬死了他。他非但是动了慈悲心却换来了地狱报丢了性命,他日还会被人作为反面教材任人耻笑。那种下场就实在是太惨了。”
杨啟风脸色凝重,深有同感。毕竟是个义气正直的孩子。
“这第三种呢,就是双方都愿意一笔勾销,老农怀着愧疚救了蛇,蛇感恩原谅了老农。”
杨啟风暗道,这样是最好的。
“第四种呢......嘿嘿”
陈几阴沉的不怀好意的笑着,让杨啟风有点被吓到了
“老农和蛇都动了不轨之心,然后同归于尽,双双完蛋。”陈几变脸的速度何其快,说完就春风满面的笑起来,像是这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
杨啟风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恨就不该听先生说什么故事提什么问题。故事固然让人感到不舒服,讲故事的人才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呐!
陈几伸手一挥,两人就在房中消失了,再现身时已经在八达岭上一处悬崖上。从悬崖望去,郁郁葱葱都是山林树木,青渠群山绵延起伏,时有阳光烂漫的山谷,时有浓雾弥漫的山涧。
这处悬崖对面有个山涧,一道瀑布飞流直下,斜斜照过来的太阳合着飞溅的瀑流形成了一道横跨山涧口的绚烂虹桥。
陈几领着杨啟风站到悬崖旁,说道:“这个时候问题来了。要是啟风你,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角,你会怎么做?”
杨啟风暗暗叫苦,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但他也不能不答,于是认真思考,要是自己的话......
“先生,你是不是还藏了什么条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哟呵!有点本事啊。不错,这道题里面还有一个既重要也不重要的道理。”
杨啟风早就习惯陈几的作弄了,心想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这种相对于别人而言的策略,最好是在知晓对方的心思和选择的情况下做出应对,才能取得最好的结果,最佳的效益。”
杨啟风想了想道:“意思就是大家开诚布公,然后达到最好的效果?”
“是这样。”陈几回道。
杨啟风皱起了眉头,说道:“不可能有这种情况吧,要知道人们的心思是最复杂的,弟子在人世间的时候就知道人心鬼蜮,人们的种种算计才是最黑暗的。”
陈几笑了笑,扬手指着那道虹桥:“你觉得像什么?”
“桥?鞭子?彩带?”杨啟风对于这种突然转了话题的行为暗暗撇了撇嘴。
“那就是人心啊。”陈几叹道。
“须知有些人的心思混沌一团,七色不分;有些人的心思色彩分明,每一种颜色都很绚烂;再有些人的心思,可能就是单色双色或者三色了,那种单纯到极致,明艳到极致的颜色。“
“徒弟啊,你是什么颜色呢?”陈几问着。
“先生是什么颜色呢?”杨啟风好奇的反问。
陈几眼神有些明灭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仍然作出了回答。
“为师啊,没有颜色。”
杨啟风有些奇怪,没有颜色算什么回答?“是什么意思啊?”杨啟风问。
“没有颜色就是说,最容易染上颜色啊。为师就是这样的人啊!”
徒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当老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了老师心里的感伤和悲哀。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无力的感觉。
“先生没有颜色的话,那弟子就是单色的!”
“哦?何出此言?”
“弟子先回答先前的问题。如果弟子是那个老农或者是那条蛇,在不能得知别人心里所思的前提下,弟子愿意做尽力救助他人的老农和愿意感恩他人的蛇。”
“哪怕被咬死被打死然后被嘲笑?”
“是的,这是弟子的选择。”
“为什么会有这种选择呢?”陈几好奇的问。
“因为弟子是单色的啊!”
杨啟风稚嫩的脸上绽放着笑颜,明媚得像山顶上的春光。
陈几默默的抚摸着杨啟风的小脑袋,这让杨啟风既害羞又满足。
只是忽然间陈几觉得身边突然昏暗起来,手中的触感变得粘稠又温热。他举起手看过去,只看到满手的鲜血。
而那张满足的带着绚烂笑意的稚嫩的脸渐渐变得血肉模糊,徒弟小小而挺拔的身体渐渐的淹没在血光中。
一颗泪珠划过陈几眼角,呼吸进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味和灼热的气息。
在那个昏暗的马车上,在那个宽敞的车厢里,躺靠在车厢尾部的睡梦中的陈几,他闭着的双眼上睫毛微微颤抖。
他嘴里喃喃着:“逆徒有理...逆徒有理......”
他绝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