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可追,来日诚可贵。”陈几轻叹。
杨啟风笑道:“先生说得是。可惜弟子无有来日了,受先生半生教诲,如今弟子却要先先生而去了。”
陈几亦笑道:“啟风啊啟风,你绝想不到我说的‘来日可贵’是认真的。”
杨啟风却渐渐敛了笑容:“先生此话怎解?”
“我有一个好法子,能得皆大欢喜的结局。”陈几仍然笑容满面。
“先生说笑,弟子生机尽去,整颗心脏现在都是血肉不分,神魂更是被虎怅之气冲得支离破碎。”杨啟风实在不信。
“哈哈,小小弟子哪里能够知道为师的底牌。这法子死去多时的人都能让他复生,莫说你这凭封镇还吊着口气的人了。”
杨啟风猛然色变:“难道......”
陈几却面有得色:“不错,为师的法子你看可好?如今天底下也只有寥寥几人能发动这等秘术,为师不才,正是这几人中的一个。”
青梅却耐不住性子,大声说道:“到底是什么法子啊,别卖关子了。”
林黎花心里也有些好奇,如果真的有这种法子,那是最好不过,所以她的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杨啟风却艰难的说道:“先生说的,可是‘白玉引’之法?”
陈几哈哈一笑:“啟风确实机灵,可不就是白玉引吗。”
林黎花听到‘白玉引’三个字,内心里突然翻涌出一股不知是怒火还是什么的情绪,她本就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应对。
青梅却没什么感觉,因为她本就不知‘白玉引’是什么东西,只道是什么仙丹妙药,救人圣法。
但她是多么跳脱又好奇的人?
她见两个男人,一个开心得意到像个白痴,一个脸色难看到像是吞了什么不该吞的东西。所以她也不理他们,只问林黎花:“姐姐,这个叫什么‘白玉引’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林黎花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解答道:“‘白玉引’,是千年前一个叫白云上的人创的一门秘法,堪称禁术。”
“这禁术的名字好奇怪啊,创出这个什么‘白玉引’的人的名字也好奇怪啊,我好像在哪里听过。”青梅面露疑惑之色。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除了修行中人知道他外,世间普通百姓也流传了很多他的故事。”
“这么厉害啊。”
“他虽然叫白云上,但大家都称他为‘白’”
“诶,姐姐,我们不是说‘白玉引’的事儿吗。”
“别急。”林黎花安抚道。
“现在流传的故事,大概是白云上得了‘永恒的果实’,却放弃了,大概是心境和喜好上更喜欢在人间生老病死吧。”她接着说。
“而与此同时,他的结发之妻却病逝,他很是悲痛,于是创出个法门。他妻子名字中正好带个玉字于是就被后世传为‘白玉引’。”
“然后呢?”
“之后‘白’就将他妻子复活了过来。”
“哦?那这不就是个救人的好法子吗?可是宗主他......”说着撇了撇脸色难看的杨啟风。
“这‘白玉引’之所以称为禁术,就是因为这法子核心是‘等价交换’四个字,对于生命来说,向来是平等的,要救他妻子,就得牺牲自己的性命。”林黎花越说越凝重。
“啊!”青梅惊呼
“而且......”黎花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青梅追问。
“‘玉’活过来后,却又随他夫君一同而去了。”
“怎么这样!”青梅有些惋惜。
陈几这时候说道:“这秘术现在懂的人也不多,能发动的人更少。而我正好知道也正好能用。刚好我先前答应了黎花,要让事情有个好结果,这是我的责任。”
这就是他那“自以为是”色彩的心了。
他萌生这个心思也不知道多久了,或许是在林黎花跟前夸下海口说“交给我好了”的时候生出的;或许是两人伊始争杀的时候;或许是在杨啟风落败将死的时候。总之他是下定了决心的,这种自以为是的决定。
“我原本以为,千年前‘白’那家伙是个狂人,也是个悲情之人,可如今要用到他的法子,却又不得不佩服他。”陈几说道。
“但我可不想重蹈他的覆辙,到时啟风你活下来了,可要好好珍惜这条小命。”他毫不在意的自顾自的旁若无人的,说着。
“先生!”杨啟风一声大吼,打断了他的话语。
“嗯?”
“弟子有话要说。”杨啟风严肃的说。
陈几也正了正颜色,严厉的看了杨啟风一眼,道:“你说。”
杨啟风一时默然,他知道先生是个随和的性子,但是有时陈几所做的自认为必要的决定往往会让人觉得他无比固执。他看起来言笑晏晏,表现得得意无比,只不过不想让自己这些人有什么负担,但不代表他愿意接受建议或者被拒绝。
那严厉的一眼就是警告。
于是杨啟风脸带笑意说道:“先生还记得刚才说的话吗?”
“什么话?”
“先生说弟子继承的是定江海的衣钵,那么弟子实际上就是李风波的徒弟。是吗?”
“是的,如何?”
“师父已与弟子天人永隔,弟子也一直在追逐师父的身影。弟子知道,世间的事无功不受禄......”
陈几皱眉:“你想说什么?是想说自己没有资格受我这‘白玉引’吗?”
“不,先生对弟子的爱护,弟子哪里能够论什么资格,上赐下者为恩德。”杨啟风缓缓说道:“弟子只是想告诉先生,师父生前曾说‘顾惜生命的人才能教诲他人’,先生与师父互为知交,不会反驳师父的话吧。”
陈几受师兄所托,帮他教导徒弟,在师兄临走前曾请教教导弟子的道理。李风波只说:“掌门师弟只管教就好了。”
李风波顿了顿又说:“只是师弟实在不是修行的好性子。修的【四方干戈录】本是追寻真实大道的武宗法门,更应有对生命本身的看重。而师弟却连寻常武宗弟子的‘济世救人,心怀生命、慈悲与道义’中的‘心怀生命’都做不到,天下的武宗弟子尚知生命是如何可贵,师弟却对修行本身都不感兴趣。对自己的生命看得那么轻,也不知你是如何有如今道行境界。”
“所以若有什么教导弟子的箴言,当是你顾惜自己的性命,才能更好的教诲啟风啊。”虽然世间能伤他杀他的人少之又少,但能不能被杀死是一会事儿,看不看重自己的性命又是另一回事儿。
而此时杨啟风在这般境地搬出李风波的这句话来,一时让陈几勃然大怒。
“你这是要反将我一军吗?!”陈几怒问。须知刚刚还是陈几用李风波说教杨啟风,如今却全然反过来了。
“弟子不敢,只是弟子一生追寻师父的身影,故而不会接受先生的决定。”杨啟风坚定道。
“荒唐!”陈几又是怒喝:“你别忘了,你的先生如今已是废人一个,生不如死。说不定下一刻就病死在马车上。”
他说着扯起左手袖子,只见那黑紫色散发着幽幽光泽的咒印已经越来越繁复越来越深刻。甚至原本是腕骨往上一掌处才开始有咒印,如今却开始有向他手腕蔓延的趋势,像是要将他整个左手笼罩在地狱的阴影下。
杨啟风见他这样子做,这样子说,越来越是难过。他亦知道陈几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恐怕是天天犹如在地狱业火中炽烤着血肉和魂魄,比之现在的自己伤重欲死的身躯的痛楚也差不多吧?
陈几心中也是非常的想要解脱吧?更不用说他本来就是个对自己的生命毫无怜惜的人。
但是自己却不能让陈几用给弟子续命的借口去解脱,要知道——
“先生不可这样说。啟风已经通知了素手医顾羽,即日就能到达。
“况且先生是燕门之主,天下至师,先生的性命关乎到天地;关乎到燕门万千弟子;关乎到世间芸芸苍生......”
“够了,这种话我这两百年听得多了。做了两百年燕门之主,也没见世间有什么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的东西,我可不信这整个苍生和我这燕门之主有什么关系,都不过是骗人的把戏!”陈几怒道。
他是如此的讨厌被人绑架在这个理由上。这个什么燕门,束缚自己已经够久的了!想那陈瑾,却是个聪明的家伙,两百年前就跑了,还说什么万世兄弟!
“先生。”杨啟风静静的看着他,他只好一点一点平复躁动的情绪。
“先生是信的。”杨啟风坚定的说着。
对于一件事情,信与不信都在两可之间。而人们选择相信一样事物,并不是基于该信与不该信的判断,而是基于与之相关的人去判断。归根结底,人们对于“信与不信”这个话题,全着落在人与人的联系上而已。
这样的道理,活了几百年的陈几如何能不明白。而若他不信,怎么能够两百年恋栈燕门之主的位置,怎么能够两百年对燕门与燕门下辖的侠义道不离不弃。
只是因为他相信着燕门和侠义道的人们而已。
但他如何能够承认——这别扭的性格哟!
于是他恶狠狠的道:“你这活了五十之数的小小弟子,别自以为是的觉得了解我!”
“先生知道,弟子是了解你的,因为我是先生教出来的弟子啊。”
就在这时,人群有些骚动。
陈几转头看向林黎花,黎花看了他一眼道:“那人过来了。”
说着拉住了恨得咬牙切齿的青梅。
原来是那林铿,暂时脱了心底魔障,他径直走到了陈几一行人旁边。
他略有些歉意的扫了眼众人,接着对杨啟风道:“我虽与你一番比斗,如今却没有丝毫报了仇的喜悦。”
人群中有人怒喝:“那你想干什么,再来打上几拳吗?”
林铿何其的愧疚,但也接着说:
“我也不晓得我现在的心境,只觉得报了个莫名其妙的仇,欠下了还不清的恩......”
他顿了一顿,决定把最重要的事情问清。
“你们要恨我也好,怨我也罢,人是我打的,他确实活不了了,他日有人来报仇林铿也接着。”
这又惹起了许多怒火。
“我只求问清一件事。”他看着杨啟风说道。
“你说吧,我能答的就回答给你。”杨啟风回道。
这又是一番宽宏的恩情,让林铿表情更加的复杂。
“我只问,你可知我的妹妹黎花现在何处,还是说,她已然......”他面露思念和哀伤的神色。
杨啟风也有些复杂,一时也没有马上回答。
陈几静静的看着林黎花,不知道她会怎么做。
林黎花此刻转头和陈几对视了一眼,便默不作声的将伞交给了青梅。
她一步向前,马上吸引了林铿的注意。
林铿打眼望来,脸色变了数变,时而惊疑时而喜悦,只喃喃道:“像,真像......”
陈几见兄妹二人不知道交谈了什么,然后一齐离开了这里,走到了旁边两辆马车并排相夹的僻静地方。
于是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接着先前的话题对杨啟风道:“我可以只发动一半的白玉引,把你拉离死亡的边缘就收手如何?”
杨启风只直视着陈几的双眼,也不回话。
陈几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见他丝毫不动摇。
于是他顿时恨声道:“罢!罢!你这逆徒!”接着拂袖站起,走入雨中,蹒跚而去。
他的身子还是那么虚弱,连走路都成问题,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但诸人都已不在意这一点,只觉得这个人是那么落寞。
雨下得比之前打斗时小了些,但也没停歇,此时全落在他身上,滴滴雨珠挂在他扎好的发丝上,额前的、两鬓的发丝都垂了下来,他的脑袋也垂了下来,而那黑发挂着水珠子就像黑线串着的晶莹的白玉帘子。
而那帘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一双眼睛更深深掩在帘子下,谁也瞧不见他的表情。
杨啟风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向马车走去,走得远了。他长身跪坐,平举着双手左手在前右手在后,两手皆竖起了大拇指,口中道:“弟子谢先生大恩!”然后,先是一个长揖到地,接着额头触在满是泥水的地面上,就不再起身。
陈几耳闻那声话语,却半点也不回身,径直上了马车,带着满身泥泞雨水躺靠在车厢尾。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耳中像是听见了不少的惊呼和痛哭之声。
“宗主!......”
“庄主,你可要挺住啊.......”
“杨大哥!你快站起来......”
“啟风兄弟......”
可是陈几再也不想听见这些浮世喧闹,他就这样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