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得酣畅淋漓,它一直下啊下啊,甚至仿佛能够听到它的咆哮,它的低吟。
这烦人的雨,撩人的雨,总算是积累的韵味还不够,不够取代人世间的山山水水、城池村镇,不够取代万物生灵。所以它终究是要停了,停下之前还要再痛痛快快跳跃一番,扑朔朔砸在人间,然后再满足的鸣金收兵,偃旗息鼓,倒卷着红尘烦恼回到了天上。
所以陈几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不下了,但他心中是否已下起了愁人的雨呢?谁也不能知道。
陈几理了理皱巴巴还有些湿气的衣衫,又揉了揉淋过雨后就入睡,导致干巴巴,涩涩的非常僵硬的脸。
他扫视着宽敞的车厢,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呆滞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终于一字一顿的自言自语:“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是多么引人发笑的话呵。要知道陈几外表上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模样而已,哪里来的白发送黑发呢?
但知情的人哪里又笑得出来呢?这个活了许久的男人内心里是不是沧桑的白发呢?
不过如果看他的眼神,几百岁的人有着一双漠视世事的眼睛,但又时时带着类似“年轻”的色彩。陈几原本就是一个爱作弄人的人啊,或许该称为“童心未泯”?
可是倘若拿这双“年轻”的眼睛与真正年轻人的双眼去相比,大抵不会是一类的,可见这并不是真正的年轻的眼睛。
陈几再一次失去了生命以外的慷慨,终于还是跌落进孤独的泥沼。但他也知道,虽然人性是非常的自私的,但自己或许得到的已经够多,如果只为自己的好过让那徒儿从此背负着沉重的漩涡,那也是不对的。尽管自己已经能够理解杨啟风的选择,但杨啟风解了心结,一心求死,徒留自己这个老师孤单单在人世间,真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逆徒!
那车厢外,一阵阵烦人的喧闹,那才是真正的人世,而自己只是一个生存在人世边缘的孤魂野鬼!自己是有多么的不甘心啊,自己是有多么的矫情啊,自己是有多么的自以为是啊。陈几自嘲着。所以他决定再不管外面的事,就让他们闹个够吧!
林黎花和林铿谈了一场,谈完后林铿稍显沉默。两兄妹默默的看着额头触地的杨啟风,知道这位客来庄主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忽然林铿一身大吼,掩盖了人们哭泣的声音。那吼声中有着种种不甘,种种悔恨,种种痛苦。
周围的眼神看过来,谁愿意去了解他的苦痛呢?莫不都是仇恨厌恶冷漠的眼神。想必这样的景象是已死去的杨啟风所不愿看到的,只是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没有什么法子,甚至世间也不再有这个人的喜怒哀乐。
但死去的人往往会给还活着的人带来剧烈的喜怒哀乐,这种名叫“怀念”的情感将一直伴随这些人的一生。
大雨虽然停了,但厚重的云却没有去尽,再加上现在已经临近傍晚,天色昏昏暗暗,时有沉闷的风儿撩拨着人们。这场搏杀实在打得够久。
林铿不禁仰头看天,天上的云走得很慢,甚至可以说根本没动。但景物在不同的人、不同心境的人看来总是不同的。这个时候林铿心中的魔鬼就越来越躁动。那云看起来翻滚不已,时时化为狰狞猛恶的鬼面,空洞洞的眼神瞧着他的内心,血盆大口似欲择人而噬。
在林铿恍惚的心中似乎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原来那是人们渐渐围拢了上来。那些人们被悲痛掩盖了心智,在这种场景下悲伤往往会被放大,人们急需要发泄,破坏身边“应该”破坏的一切。
这个坚强的汉子,在人世间徘徊了二十几年的游侠,从未有一刻是那么的煎熬。
世人以为是人们的举动和眼神带给了他煎熬,却不知他的内心带给他的煎熬更要多得多。
他紧紧的握着双拳,轻声道:“兄长还想活下去。”
他说这句话像是一个自私的为了性命求取着妹妹庇佑的杂碎,但林黎花却不这么认为,她何尝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下林铿受着怎样的煎熬?就在昨日夜里,自己不也经受着类似的煎熬吗?
于是她回答着:“那就活下去吧。”
林铿落寞的低下头,又缓缓的抬了起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是满脸的坚毅和霸气。
他将一叠卷得皱巴巴满是雨水和血水的并未装订的纸张收进怀里。接着右手抬起,伸到右肩之上五指虚虚一握作拔刀之状。
他这动作一做出,天地间卷起风云,谷道中长风呼啸。只听得一阵阵龙吟虎啸,林铿虚握的掌中出现了一道虚幻的冷银色光影。那光影渐渐凝实呈现出一段冷银色材质的兵器的握柄,那握柄矫若龙躯不似寻常刀柄,覆盖着片片银灰色的鳞片;兵器的柄端是一颗银灰色的狰狞龙头,与刀柄浑然天成充满着无双霸气。
这才仅仅是刀柄。林铿长吸一口气,胸腹间真元劲气鼓荡,阵阵虎啸骇得众人都往后退了一步。他握住刀柄用力一拔,没有寻常兵刃出鞘时的清越之声,也不是干脆利落的呛啷之声,而是金铁相交划过时的摩擦之声,那声音充满着戾气,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怒火。
刀身渐渐在冷银色光影中现身。一开始是形状充满桀骜气势的刀镡,犹如要划进人脖颈的龙牙,冷银色的色泽上微微覆盖着红光;再之后就是四指宽三尺长的刀身,刀身通体冷银色,刀背有着十二道逆齿,一直合到刀口连着刀刃;而那刀刃,看起来锋利异常,从刀镡到刀尖共有六道由上而下斜斜划下来的暗红色血槽;那刀尖,远不是柔和的曲线,直像是一枚锋利狰狞的龙角。
这种种形制,都给了这把刀不同寻常的感觉,而它的气息,更是卷动着风云,初一出现就压得众人不得呼吸。它给人一种桀骜不逊霸气邪恶的震撼感觉。
“龙牙!”
“龙牙邪刀!”
人群中有反应快速又博识之辈听闻过此刀传闻者惊呼出声,这让大家不禁躁动起来,这把刀在世间何其有名,就算不了解关于它的描述的人也听过它的名头。
人们迅速的围拢上去,都是脸色凝重的望着林铿和那把叫做龙牙的刀,做出戒备之态。
有人恨恨的道:“想不到誉满天下的游侠林铿,原来使的是这般戾气沉重的邪刀!”
林铿听了这话,却不动容,只肃穆的扫视众人。而围拢着的众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虽说眼前这林铿已经大战过一场,想来实力应该在谷底,但他此刻取出了之前都未取出的龙牙邪刀,就又要另当别论了。
林铿忽然露齿一笑,把刀一挥换到了左手。他这般动作险些让一些年轻的冲动小辈动起手来,但接下来大家却又心底感到疑惑,“他要做什么?”
这个时候林铿开口说道:“诸位都是客来山庄的食客,想来都是世间一等一侠义的人物。林铿此次为了报那血海深仇错杀了对我恩重如山的二叔,就算放到普天之下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活下去的道理!诸位要杀我也是很正常的道理。”
众人只冷冷的瞧着他,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心这样想呢?
“但林铿必须活下去。”他又转换了口风。
“我并不认为一个人有了什么自以为重要的理由就能推卸他犯下的错误,所以如果诸位要说我林铿是拿身怀血仇来当脱罪的借口我也不反驳。”
“故而今日我与诸位的争斗虽非我所愿却不可避免。”
他这些话听在年轻人心里,虽然那些年轻人是这么的痛恨他,却仍然有些同情于他。大家都各有各的立场,众人要为庄主报仇,林铿也要为父母报仇。林铿为报仇吃尽了苦头,到头来以为已经报了大仇,却又陷入了这般境地。那些年轻人设身处地一想,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是否还能像林铿一样仍然孤独而坚毅的站在当场呢?恐怕不能!
但是有些人却不这样认为,此前认出龙牙刀的其中一人冷声道:“你知道就好!莫要以受害者自居,以为全天下都要为你的复仇让道!你有你的深仇大恨,我们也有我们的怨恨,我家庄主待你何其不薄!最终却要为你的复仇之旅埋单......”他越说到后来越是咬牙切齿。
“或许庄主想让你就此解脱,不要再深陷于仇恨之中,但本人却不管!纵使违背庄主的意志,我也要你殉命于此!”他的痛恨不亚于林铿对仇人的痛恨,对于他来说,林铿就是他的仇人。
“我也知道你境界高妙,真元修为强大,又有龙牙刀在手,或许今日抵敌你不住,但今日豁出性命,就算不能让你死在这谷中,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林铿不禁动容,问道:“阁下大名?”
“客来山庄霍远山,自幼由庄主抚养长大。对于你来说庄主是你可有可无的二叔,对于我来说庄主却是我的父亲。”霍远山冷漠的道。
霍远山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又说道:“其实我也知道,我对你有着一份嫉妒,嫉妒你的才华和修为,嫉妒庄主对你的爱护,嫉妒庄主宁愿身死都想要保全你的人生和名声。”
林铿沉默着,终于还是说:“我想二叔并不是出于对侄儿的爱护,即使我不是他的侄子,他恐怕也会是这种选择。你这样说,却是看扁了他。”
霍远山被人反驳,还是被最痛恨的人反驳,不禁勃然大怒:“你懂什么?你与庄主不过才相处多久?!你......”但是他说到这里却沉默了下来,渐渐平静的说道:“或许你是对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庄主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我仍然想要你死!”
霍远山左右看了看众人,说道:“大家若有相同想法的可与远山一同进退,不想为庄主报仇的远山也理解,毕竟那样才是遵从庄主遗愿的正确选择。”
在这种情形下,霍远山也不会讲什么单打独斗的道义,他深深知道眼前这个游侠的可怕,更何况......他看了看那把狰狞可怖的刀,那把叫做龙牙的刀。
而此时那刀就握在林铿左手上,那刀缓缓的被抬起,在众人眼前划过一道冷银色霸道的刀光,那刀光夹杂着血雨,凄美无比。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满头汗珠的林铿闷哼着,身躯有些摇晃,他拄着龙牙勉强的站着,龙牙冷银色泽的刀刃上划过一道道血水流淌到地上。
而他的右臂此刻就坠落在他的身旁,他的右肩处此刻整条右臂已经荡然无存,鲜血犹如喷泉般蓬勃而出。
“你这是干什么!”霍远山大呼。
林铿喘了几口粗气,咬牙道:“不过是一些自我安慰,我心间此刻愧疚难当,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会当场崩溃。”“我...我......索性斩了这条杀错人的手,虽然这样也并不能赎罪,但我自己心中也能好受些。”
“你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霍远山想起此前林铿将龙牙交到左手的一幕,他的脸色变幻不定,心里也着实复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佩服林铿了,这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也难怪世间那么多人称誉这个游侠。但是......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境地了,事情发展到如今哪里还能挽回?自己与他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这时人们耳中传来阵阵嗡嗡的声响,同时一股暴戾无比的气息笼罩着所有人的心神。
林铿一下子色变,运起全身真元激发着一尺真身。他的周围升腾起一股炽热的气息,阵阵犹如困兽嘶吼般的虎啸传递而出。
霍远山见此情此景,也变了颜色,大叫道:“不好!都退后,退到马车旁。”
但他话才说完,众人还未做出什么反应。那被林铿紧握着拄在地上的龙牙刀蓦然剧烈的震动起来,“铛铛铛,嗡嗡嗡”的声响不停的传入众人耳中。
龙牙震动得越来越剧烈,林铿再也压制不住。只见龙牙刀刀尖突然跳起,带起一片泥土砂石。一道耀眼的刀光跟在砂石之后,须臾赶上了砂石将之劈为了两半,接着丝毫不停地向着众人劈来。
正当前的霍远山和他身边的几个人首当其冲,此时再退已经再也来不及,只能咬牙抵挡,顿时间劲气四溢,众人各出招法,各使手段试图抵挡刀光,但哪里挡得住这锋芒毕露的龙牙刀光?更不用提刀光间夹杂着的暴烈躁动的戾气。
正当霍远山有些绝望的时候,一道身影翩然而至,一道道琉璃光华从这人手中飘然而出,形成一道道琉璃之墙,那墙看起来轻薄易碎,此刻看起来也是如此——刀光竖劈过来,所遇之处琉璃之墙皆被劈为两半。
眼看刀光就要竖劈了众人,那刀光却撞在人影素手前的最后一道琉璃墙上,僵持了片刻,发出“铮”的一声巨响,刀光与琉璃墙壁全都爆散开来,化为美丽的犹如羽毛般的光雨。
这时霍远山众人才醒过神来,松了口气。注目过去,才发现挡在众人身前的人影正是林黎花。
霍远山等人走向前去,同声道:“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林黎花点了点头示意不用谢,接着默默看着右手上一道笔直的淡淡血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远山等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顿时都是心里咯噔一声,暗想,封镇之术高绝的大小姐,在龙牙刀光前都被伤到了,这龙牙刀果真是名不虚传,一道小小刀光就有这等威力。
想到这里就不禁看向林铿,只见此时林铿身周炽热气息更甚,甚至脚下沙土都有熔化的迹象。林铿左手擒住躁动不已的龙牙刀刀背,道道逆齿扣进林铿血肉之中,鲜血流淌在刀身,让龙牙刀戾气更甚。
众人皆知若不是林铿擒住龙牙不放,当时就不只是一道刀光而已了,在场诸人可能都逃不脱被立劈当场的下场。不禁更加的心悸。
这是有人焦急道:“龙牙刀发狂啦!林铿有可能降不住,大家快去帮他!”
“帮他做什么?让他死在这......”有人回道。
“你说什么!你还是不是客来山庄的人了?”先前之人打断道。
“他本就是我客来山庄的仇人,何必为他冒这种险?”
“你!”
“别吵了,救人要紧!”霍远山大吼着。他话一出口,众人一阵沉默,接着都点了点头。天大地大,人命最大。况且就算众人放任不管,就此逃离,让龙牙邪刀逃脱了钳制,往后免不了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甚至今日的人也都逃不脱去。
“不行,过不去,林铿的一尺真身太霸道了。”先前支持救人的那人道,此时他是满身大汗,被林铿的气劲压得喘气都艰难。
霍远山默然。众人中不乏真元修为与林铿伯仲之间者,却没有一人能够随意接近林铿的一尺真身,只因虎口脱险练就的一尺真身太过霸道,那是丝毫不讲道理的殉命之法,饱含着向死而生的意境。
纵然勉强靠过去,又要如何应对暴戾的龙牙刀?而林铿也绝不可能撤了一尺真身外放,此刻谁都看得出他已经处在生死一线间,和龙牙刀的较量不容有任何差错。
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龙牙刀又是一阵剧烈挣扎,带起林铿大片的血肉飞到了空中盘旋不已。
接着龙牙刀上冲起一道冷银色的光芒,顷刻间化为一条矫跃翻腾的银色巨龙,阵阵暴戾的龙吟从银色巨龙喉间发出,让在场众人升起诸多可畏可怖的恐惧。
银龙龙身盘旋飞舞,时时撞在峡谷山壁之上,带起大块的山石,使得大地不住的震动。
那十余匹马儿惊得胡乱奔跑,霍远山等人只好派出一些人去安抚马匹。
银龙躁动了一阵,身躯缩小盘踞在龙牙刀身上,一颗狰狞的龙头转动,最终对准着林铿,血红色的龙瞳带着阵阵戾气与黑暗的气息。
此时林铿连使唤身躯的力气都没有,只大喘着粗气,平静地看着龙牙刀。
龙牙刀咆哮一声,冲向了林铿,这让想要救援的人们心生绝望。
就在龙牙刀及身之际,一道棕灰色的光华激射在龙牙之上,乒的一声响把那龙牙刀打得倒旋不已,止不住刀身翻转,弹射向空中。
霍远山等人不禁又是色变,暗道是谁人出手?
齐齐望去,谷道中没有什么陌生人,于是众人看那暗器,原不过是一盏棕灰色的陶制茶杯,此时茶杯完好无损地砸在地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圆坑。
龙牙刀止住了刀身,又是一阵暴戾的龙吟,银色龙头狰狞狂暴,血红龙睛瞪视着一辆宽大的马车。
那是此前在龙牙刀狂暴之时唯一不曾躁动的马车,那匹雄壮的棕色骏马安静地摆动着脑袋。
龙牙刀嗡嗡震动,银龙低低的吟啸着。忽然一声厉喝在谷道中响起,充满着无奈与不爽的意味。
——“回去!”
银龙缩了缩狰狞龙首,又暴戾的长吟一声,似乎有些不甘,不过它仍然身形一缩,化为冷银色光华回到了龙牙刀身之中,龙牙刀也在这光华中微微一闪,回到了林铿身后,接着传来入鞘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