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探子来报,远处有放牧的马群,去病就喊停了行进中的大军。骑着他那威风凛凛的闪电立在小山坡顶上,去病那眼近乎冷酷地看着远处已经慌乱的草原部族。
辽阔空中,那战前紧迫之弦音跟着那曾经散漫自由的空气一波一波地逼近才还静穆祥和的部族驻地。远处,上万的群马已经嗅到血腥的味道,在草地上惊慌嘶鸣,马鬃狂舞,四蹄腾空,急促远奔,欲远离这即将到来的杀戮之地!放牧的汉子们无力地驱赶着飞奔而驰的成千上万的狂野之马,场面即将失控!
草原部族已经察觉了汉军的到来。王旗毡棚前,部族首领在大声吼叫;女子们护着弱小的家人躲进了毡包;汉子们穿袍披甲,挂刀搭箭,惊慌乱跑,狂抓马匹,翻身上马!但一个部族仅有男人面对三万精壮的大汉骑兵,那就是杯水车薪!任由大汉兵士宰割!
躲进毡包的女人们,不时探头而出,那惊慌恐惧的眼远眺着这眼前蓝天下即将奏响的最悲惨壮烈的弦乐主题——杀戮!
看着已经逼近的一望无际的黑压压的汉军,虽披挂战袍,可牧民们就是一盘散沙,就是一群牛羊!
看着郎朗晴空下如此景象,去病那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冷眼梭看整个部族的地势,心中盘算应对策略,身后那汉军大旗和霍字大旗迎风呼啦啦地狂飞,三万骑静静而立。
“高不识!”
“到!”
“领三千骑,右路出击!”
“仆多!”
“到!”
“领三千骑,左路包抄!”
“赵破虏!”
“到!”
“领三千,中路迎敌,直捣部族王旗!”
去病如鹰的眼回头看看三人,还有身后那雄壮无边的骑兵,沉稳而无情的声音冲口而出:“所有抵抗之人均斩杀!所有逃跑之人均射死!只有臣服之人才能活命!”
“听令!听令!听令!”整齐的浑厚男子气概之声在晴日空旷的草原上远远破空翻腾,直上蓝天高地……
去病身后那战鼓一擂,杀气腾腾的汉军骑兵如离弦的箭般飞射而去,那万马如雷般的马蹄声震荡人的鼓膜,一波一波地射向草原人那颤抖的心里……
进入居延附近,去病就给霍祁交代了,让子瑜远离大军奋战之地,不要让子瑜看见大军杀敌,这可是一件难办的事!这大漠草原一望无际,不让子瑜看见根本不行!没办法,这去病的将军令必须听!霍祁尽量想办法让子瑜远离战场,可眼睛极目四处就可望见那血腥之地;那耳朵更是无法塞住,那杀戮的声音就往里钻,霍祁想管可管不了!
站在远处坡地上,卫队既保护着也阻拦着。子瑜听着下面震耳的鼓声、杀声、无数战马嘶鸣声和轰轰的马蹄声,心中如被刀剑寸寸砍伐撕裂,痛眼看着混乱血腥的场面,肚中翻滚,子瑜跪伏至地,大口的呕物和滴落的悲泪一一俱下。
真正面对战事杀伐,女子那柔弱的心根本无法直面!何况曾经在居延住过,和这些部族有过往来的子瑜!
眼前不远处,去病确实如霍祁所言,正坐在高坡地上,不停地往那贪喝的嘴里倒着酒,那冷酷刚强的眼看着他那如狼似虎的骑兵向草原部族抵抗之人呼啸而去,那箭如雨,那马如飞,那战鼓声响切云霄,那喊声震耳欲聋……去病身后还有两万余骑静静地等着,等着他的命令好冲向战场杀敌,一静一动,看得人心悲催……
去病那寒冷如冰的声音还响在霍连脑中:凡抵抗之人格杀勿论!霍连心颤了颤,慌张地四处寻找子瑜身影,他就怕子瑜看到公子那无情模样,听到公子那冷寒的音调,两人吵架,他就完了!
见子瑜在远处哭泣,霍连慌忙跑了过去。
到了痛苦的子瑜跟前,霍连将子瑜扶起来坐好;看着子瑜那哭得肿胀的大眼,霍连一脸的同情和不忍,“夫人还是离远点,不要看这些场面。”
“这些部族都是我曾经拜访过的……都是子瑜的亲人和朋友,可如今我却眼见亲人和亲人对决,我没法不痛心!”子瑜捶着胸,摇着苦痛的脑袋,那脑袋很重很重,重得子瑜无法抬头!
“夫人应该节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是匈奴人,可公子也是我的亲人,眼见亲人对决,我也痛苦,可现实就这样,我们无法改变。”霍连那语声干巴巴的,很无力。
“去病说得对,战争是你们男人的事,我根本无法面对……”子瑜悲苦凄号,那心正经历着毫无边际的煎熬和摧残,身心俱欲死!
没等到杀声停歇,女子的哭泣和小儿的哭闹声响彻辽远的晴日碧空,已降服的男子在呼喊着灭火,奋勇抵抗的男人头颅却已挂在大军战马上………
子瑜捂着耳朵,摇着头,远处战马上那一张张阴寒的脸恐怖地看着她,那没有闭眼的眼一直怒视着她,子瑜就是眯了眼,四周都是那曾经熟悉的眼又不解又不信地瞪着她……
大军休整时,去病过来看了看子瑜。子瑜红肿的泪眼呆滞地望着碧蓝天空上那皱眉晃荡的云朵,不觉得晒,也感觉不到热,见到去病时,眸中还有一丝怨恨。
看着子瑜那脸色,去病知道子瑜心中的煎熬苦痛,那眼不再冷酷至底,已变柔情,大声感叹道:“子瑜,这是战争!与其在自家门口与人作战,被屠戮的是大汉子民,不如在敌人的土地上战斗,被杀戮的是他们的人!我宁愿看到敌人的悲号,也不愿看到大汉子民的伤痛!”
“我也是匈奴人,他们是亲人,他们都是无辜之人!”子瑜哭泣,声音早变嘶哑。眼前飘过昔日那些热情而又豪爽汉子们的音貌……子瑜知道去病没错,可真正直面血腥的大战,她既迷惑,又悲伤。
“我杀的都是与兵士作战之人!”
“你们这么凶,他们抵抗也没错……”
“你希望大汉军士被杀?”
子瑜懵了,类似的问题,莫措问过,自己选择的是大汉赢,去病赢!子瑜无言以对,哭声更大。去病冷静地看看蒙头哭泣的子瑜,不再做任何解释,吩咐霍连好好看着子瑜,就快步走了。下半夜里,安排好了军中之事,去病才过来胡乱地挨着子瑜卧下。
大军顺河而下,暂没遇见第二只草原部族。
不见大军杀人,子瑜心中的伤痛渐渐好点,在休息时见到去病,才认真地看了看他。才过几日,去病那硬朗黒黝的脸就已变得老气横秋了,子瑜一下子又心疼了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去病,可怜地说:“我……不想大汉兵士死,我更不想你有意外……”
去病搂搂子瑜腰,疼爱道:“我知道。”子瑜听了又哭了。夜里,子瑜紧紧挨着去病而眠,就怕丢了。
“我们此行会到居延泽,还有我们初识的地方,你出都出来了,我无法陪你,你就好好看看吧!”夜色中,去病搂着子瑜,语气坚定,毫不含糊:“你去的地方,我的马蹄都会踏至,我要让它们都成为大汉疆域,不再有杀伐!”子瑜心中如翻五味瓶,悲喜交加,不知如何答话。
到了居延泽,又看到那碧波的湖水,子瑜眼框发热,这是她曾经居住的地方。
初次到居延泽,见的是无边的苦寒冰面,她天天痛苦,差点死去;离开的时候正是夏日,冰雪已经融化,草泽泛绿,远去的候鸟成群回归。湖边驻扎的部族都是她和莫纳曾经去过的,有无数的熟识朋友,曾经还围着篝火欢唱过,还和巴彦儿一起喝过酒,巴彦儿还救了莫纳……
如今这大军却要征服他们!想到巴彦儿那豪放的脸,又如历经地狱般苦痛的子瑜无助道:“他肯定战死……”子瑜心中滴着浓浓的鲜血,不知是对是错。
大军在湖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了狐奴族。子瑜湖边哭泣,那是巴彦儿的部族……
万马狂奔,湖中水鸟被群群惊动,都高高飞翔盘旋,惊恐地瞧着湖边这地动山摇般的杀伐战事……
子瑜无力改变现实,泪眼看着部族抵抗,又见大军摧毁部族王旗帐篷,心中无比哀伤。子瑜那曾经欢快的脸和甜美的音已经跟着远去的鸟飞走了……
白天,子瑜很少说话,马上麻木跟随;休整时,就孤身而坐,呆呆地遥看那高远蓝天上飘着的淡淡白云。昔日,这种云天是子瑜最渴望的,如今却是悲戚下的苦天,没了一丝浪漫情怀,只有浓浓的哀思寄在云梢——她既希望看见熟悉的部族,也怕见到那些高高飘扬的王旗……
两次突袭匈奴部族,匈奴人没有形成较大的杀伤力,大军损伤极小。
此行目的不是单于王庭,大军不再北进,折回,绕过居延泽,顺河向西南而行。
当那高高飘扬着的熟悉王旗远远地映入子瑜眼眸时,子瑜早就俯在马背上大哭起来:那是遬濮族,是她曾经的族人,曾经围坐击鼓高歌舞蹈的亲人,曾经和她一起去北境过冬的兄弟姐妹!子瑜根本不敢看,滚落下马,仰面躺地痛哭……
如果没有右贤王的逼迫,自己仍还在遬濮,如果看见去病带着汉军如此杀戮,自己会如何?子瑜苦痛无助中不知道答案,她那心脆弱得欲碎掉!子瑜只知道,那些友善的姊妹们会死了男人,那些自己看着出生的孩子们会悲苦已死的父亲……
子瑜无法想象如何面对这些曾经的亲人,她只有痛哭……
霍祁和霍连坐在坡上,两人默默地远眺着下面的战斗场面,霍祁一眼就看见子瑜睡在草地上痛哭。
“我真想抽你!”霍祁狠狠地看着霍连,“你就不该带夫人去大营!”
“哎!我都恨死我自己了,我就想你或公子抽我,我这心才好受些!”霍连一脸的后悔,“我每天看到夫人那哭泣的脸,我就恨我自己!当日为何要心软?为何就必须听夫人的话?今日,这下面的部族就是遬濮族,是夫人的母家,夫人肯定很难过!”
“你就不该带夫人到大营!你明知公子遇到夫人之事必答应,你却偏如此做!令公子为难,夫人受苦!”
霍祁忧愁着那虎脸,继续说:“如今,这些部族战力不够,我们轻易就战胜了。如遇匈奴大军如何是好?夫人因此出了意外,我俩如何面见公子,我俩就是自杀也无济于事!”
“你不能死,要死也是我死!你有珠儿,我还想看到你娶珠儿呢!你不能死,我死!”霍连呆滞的眼望望霍祁,“我也不想死,我才十九,还想娶媳妇,可夫人出了事,我就只有死了。”
霍祁斜眼瞪了霍连一眼,“你死了,那春儿和菊儿怎办,你就不心疼?她俩可都喜欢你!”
霍连苦着脸说:“如今这样了,我还有心思想这个?我能保着夫人不出意外,我就完事大吉了!我就怕夫人顶不住,哪日夫人哭死就麻烦了,这可如何是好?夫人整日都愁眉不展,不是哭,就嚷嚷身上疼,公子昨夜还替夫人捏脚捶背,可我看夫人就是不出意外,也会病死,我可一点办法都没了。”
“都是你干的蠢事!公子留你在家,就是要你照顾好夫人,你倒好,带着夫人到大营!给公子出难题!让我也为难!”
“我以为夫人想公子,我根本就没想到夫人要从军!”
“你那脑袋瓜喂汤圆了?”霍祁高声骂道,“我真想割了你那脑袋瓜喂狗,喂汤圆!”
霍连眉头更紧,“我也这么想,如果夫人出了意外,那全府之人和公子那三万部属肯定人人都想砍了我这脑袋,还不如你砍了来得痛快!”
“此是何意?”
“夫人出了事,公子那气撒向谁去?公子不折腾全府之人?不折腾他那些部属?我就是不自杀,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你就等死!”霍祁看着霍连那一脸的苦相,不劝解反倒站了起来,拍拍那有气的屁股,气冲冲地牵马走了,边走边放声喊道:“你快去看看夫人,不要被你说中了!”
霍连抬头,远远地见子瑜还躺着,就怕她哭死或病着,慌忙过去,见子瑜吐着气,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紧扶瘫软的子瑜坐了起来。
子瑜继续哭,边哭边问:“遬濮族不是走远了吗,怎么就碰上了?”
“上次在居延东遭遇后,探报就说遬濮族远去了,不想还是在居延水边遇上了。”
子瑜那泪眼呆滞地看着霍连,自语道:“他会杀了他的!”
“谁把谁杀了?”霍连担心起来。
“去病会把莫笃杀了。他现在是遬濮王,是嫂子的夫君,嫂子又会痛苦了。”子瑜又抹泪。
“他该杀!我听赵司马说过,他早先欺辱夫人,公子就发誓要杀他;后来,他还占了莫纳公子的王位,他就该杀!”
“你不明白!”子瑜身子一软,痛哭道,“那莫笃没怎么我,我成为王女,他还向我贺喜,说那年他就是想看看汉女模样才冲撞了我,他请我原谅他,我在草原就原谅了他。他虽强娶了嫂子,但在大漠,一女子带着一个一岁不到的孩子,没男子肯定不行!莫笃娶了嫂子,只要嫂子幸福就好;是右贤王不要莫纳袭位,那不是他的错!你们不能就这样杀了他!”
“可公子说的话,他肯定会做!莫措姑娘可是说了,她就想杀了莫笃!”
子瑜一呆,眼中无神,霍连一慌,就怕子瑜晕倒,正准备出手扶子瑜,就见子瑜双腿一跪,瘫软至地,哭诉道:“父王,请您原谅去病,他只是想让族人都成大汉子民,让居延草原成为大汉的天堂,永远和平安祥,求您原谅他,求您保佑他平安!也求您让莫笃归顺大汉,不要让去病杀了莫笃!”
“夫人,请起吧,遬濮王已原谅公子了。”霍连红着眼劝道。
子瑜抬了泪眼,远眺杀戮之地,眼神一怔,惊慌道:“你们骑兵如此之多,草原部族根本不是对手,去病在哪里?我去劝劝他,让他不要杀了莫笃,不要杀这么多的人!我去说服莫笃,让他们不要和汉军对决……”说完,就惊惊慌慌地爬了起来,摇晃着身子,那惊恐的眼四处张望着。
霍连一听就慌了神,这办法是给自己找死!也只有夫人才想得出来!夫人去劝降,那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公子肯干?两人肯定吵架!
不顾礼仪,霍连一把拉住子瑜手,结结巴巴道:“夫人……公子被大军围着……你找不到他……”
见子瑜眼中一会儿惊恐,一会儿失望,一会儿担忧,霍连稳稳情绪说:“公子恐怕已杀进去了,您找不到他,夫人就在外围等着公子回来,不然霍祁会很为难!他又会骂我。夫人哪!你就可怜可怜我……”见子瑜不信,又说:“夫人,您出了事,我可活不成!夫人,你可怜见的,可千万不能乱动!”一边说,一边拖着子瑜向更远处走去。
子瑜那身体不住气儿地哀伤摇晃,她那心里早没了一丝儿主张,人晃晃荡荡地跟着霍连走。
大脑乱着,突然想到霍连说去病杀了进去,子瑜又开始担心去病,心中纠结如乱麻,无法理清究竟该怎么办。见夫人虽一直哭,可仍然跟着自己走,霍连那脆弱的心安稳下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抬手就擦拭了满脸的汗水。
日落,残阳如血,战事结束。
去打探消息的霍连回来告诉身心俱已揉碎的子瑜,破虏已斩杀了莫笃,子瑜嫂子和莫阗仍没有踪迹。
夜里,去病过来,已经呆傻的子瑜抱着去病大哭,俩人没说一句话。
听惯了杀声和哭泣声,子瑜神经虽已麻木和疲惫,但泪未尽,心不甘;虽整日浑浑噩噩,但又天天心惊肉跳,悲苦众生,也怕去病有危险……
大军仍然西进着。
看见模糊的山坡地,子瑜恍惚似曾相识。果然,去病从大军前锋跑马至子瑜马旁,指着那边的小山包笑道:“那是你一人独行的地方。”子瑜茫然望去,夏日灿灿阳光下,翠绿的矮树林通天而去……
子瑜眼前才晃过昔日美景,一眨眼就变成身后那战马上怒目圆睁的头颅!子瑜看着民族融合的悲惨战争,那痛苦无法比拟!虽知道是汉军职责所为,但真正看见了血与火,才深深知晓个人之渺小,生命之珍贵,国家之重要!
子瑜那身子一直就无力地在马背上摇晃着,幸亏霍连眼尖,不时扶扶子瑜的身体,子瑜才没从马上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