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那全身的骨骼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看着看着好像就要散架了。
子瑜根本无法入睡,也根本无法聚合这极度疲倦的身躯。子瑜那痛苦的眼早就不再远望那风景如画的草原美景,那无能为力的心也不再悲苦部族王旗是否归帐,更没有心思和热情去探听大军战况信息:此是何地?何时回归?战况如何?损伤如何?这是去病焦虑的事,她就是懵懂地倒地睡觉……
迷迷糊糊中,子瑜被一阵欢笑声吵醒,见霍连提了几袋水,正笑嘻嘻地向她走来。
“夫人,尝尝这泉水。”
子瑜艰难地用手撑地坐了起来,淡淡地喝了一口,懒懒道:“这水和你在居延灌的水没啥区别。”
“肯定不一样,这是公子将御赐的酒倒入泉水中得来的甜水,众军士都说水甜,还有酒香呢!夫人没喝出来?”霍连得意地说着,又打开了一袋水袋,抿了几口,砸吧着那贪腥的嘴,喜气洋洋地点头,赞道:“好喝!就是甜,有酒香气!”
子瑜瞠目:难道这就是酒泉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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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杀了部族的首领,还用首领的头颅作为酒器喝酒,小月氏全族与匈奴为不共戴天之仇敌!我族愿臣服大汉,共击匈奴!”说话的首领一脸的络腮大胡子,脸色看着很凶猛,声音也气愤之极。
子瑜正没精打采地坐着,全身疼痛得没心情听说话,恍惚间听到用头颅做酒器,就哇哇地呕吐,身后服侍的下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一桌的美酒佳肴,她居然吃着不畅?
去病赶紧扶住子瑜,伸出那温柔的手在子瑜后背轻轻捶了捶,看着那首领笑道:“在下夫人从未听过这些事,请首领宽宥。”
首领很歉意:“不该说这些残忍之事,伤了将军夫人。”急忙就唤了歌舞之人上前表演西域那热情似火的舞蹈。
跟着大军行进,本就疲惫不堪,又经历那浴火重生的战事,子瑜心痛已至麻痹,每天都有点呆傻,整个人从上至下早没了灵性,去病那大胆的眼渐渐有了担忧。
知道子瑜夜深人静之时,经常喊身子疼,为了宽慰她,让子瑜身心好点,去病才硬拉了她来参加小月氏族为汉军设的接风宴。
见子瑜苦着脸,去病不再黑脸,在子瑜耳边柔声道:“主人很热情,就怕你不高兴。这么美的舞蹈,你就笑笑,给热情的主人家一个好脸色,嗯?”顺手还轻柔地抚了抚子瑜那既憔悴又忧郁还瘦削的脸颊。
子瑜抬头,果见那首领夫人不时笑看着她,还优雅地举手示意品酒。主人更是好客,那络腮胡子一摸,首领就收了脸上那凶意,眼神温和地看着子瑜;那大方的手一挥,就潇洒地低头示意子瑜尝尝桌上的美味。
别人把你当贵客,自己却在苦海中徘徊,这样对好客的主人肯定不对!子瑜没办法,收了心中仍旧悲痛的心情,脸上勉强挤了回应的笑容,和去病一起,举起琉璃杯,向主人和夫人敬酒。
“再西去就是西域各国,国家较小,都无力和匈奴人对抗,均臣服于匈奴。如大汉能抗衡匈奴,这些国家肯定会与大汉修好。”当首领听去病打听西去情况时,就简单地又说了说西域各国的风土人情。
子瑜见那夫人关爱的美眼不停地看着她,根本就不好意思再徘徊在她那死疙瘩般的心结中,遂打起精神,强迫自己将那婉转的心思转到眼前的酒宴上来。
等心思好点后,子瑜才开始慢慢细瞧桌上的美味。
“咦——这里居然有蚕豆……还有大蒜……”久不见这些吃食的子瑜,瞬间,那浑身的苦痛之弦就驻了音,停了下来。脑中那美味的弦乐铮铮奏响,子瑜嘴里立时口舌生津,不断涌出的口水都差点掉到那羊排上!
子瑜那贪婪的眼更是一刀一刀地砍向面前的美食。烤羊排上那美味的孜然、胡椒等香味一阵一阵地被送到子瑜鼻前,一直被疼痛折磨的子瑜那脸上表情就不再那么苦痛了,去病又看到了一个笑靥如花、灿烂如天的子瑜。
她那苦痛得一直无力的双手也有了力气,那手就没有歇气,这摸一豆,那扯一块,一一送到嘴里,那脸上唇边嘟着两个贪嘴馋虫,美美地大口嚼动,不歇气地吃着。
去病知道子瑜是馋嘴,和兰儿一样,最好吃,但在长安从未见子瑜胃口如此之好!才还愁眉苦脸,见了美食,此刻倒阳光明媚!从摸了蚕豆喂了馋虫,子瑜那嘴就没停歇过!才还担心子瑜悲苦无边,此刻,去病又怕子瑜吃坏了肚子。从西出大漠到今日,去病就没见子瑜笑过,更多的时候是哭肿的眼无神地看着他!
见子瑜心情大好,去病又不愿阻拦,就笑着说:“你吃得太多了,去消消食。”
子瑜又啃了一块烤焦的羊排,那浓浓的孜然味扑鼻沁香,子瑜嘟哝道:“唔……我到大汉就没吃到这些东西了,唔……我们回去就又吃不到了,唔……我今天就要多吃一点。”说着双手抻个懒腰,“哎哟——我身上疼……”见去病喝酒笑看着她,就歪斜着脑袋,嘴上那馋虫还动着,模模糊糊地问:“唔……你笑啥?”
“你看,这不同于大汉的歌舞很不错,我在草原就见你也扭过,今日,见你一边吃着美食,一边身子也在动,是不是也去动动?”
“我曾经学过,唔……不过,好几年没动了,唔……不知道行不行;还有,唔……我身上疼,不想动。”在去病面前,子瑜倒是一点不客气,也不遮掩,一边大口饕餮,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
“你学过这歌舞?”去病侧脸看着子瑜那斑斓光鲜的馋脸,那明亮的眼中不时还夹杂着丝丝疼,再回头看看那又露胳膊,又露肚脐的舞女,差点将口中的酒喷出,“你在西域呆过?”
“呆子,唔……我不告诉你,唔……偏就让你去猜!”子瑜瞪了去病一眼,更是得意地说道。
见舞女谢场,即将离去,子瑜囫囵吞了口中的肉,慌忙朝场内舞女喊道:“哎哟——姐姐,请留步!”不顾全身的疼痛,说着双手就撑了去病腿,站了起来,走进舞池中,拉了领舞的一名高鼻绿眼的美女手。
“你才跳的那舞,你教教我,我跟着学学。”说着,子瑜就舞了领舞美女的一些动作,虽然有些相似,但还比较僵硬。那色目美女甚是惊讶,高翘的美臀一动,如柳的细腰一扭,肚上的裙摆一飘,她就笑着又舞了一遍,开心的子瑜也跟着学了一遍,这次就好了许多。
“没想到将军夫人还会西域舞蹈,真是叹服!”座上首领夫人笑看去病,去病向首领及夫人敬了一杯酒,豪气道:“我的夫人,琴、歌、舞都是最好的!”说罢,畅怀地大笑几声,甚是得意!喝了手中酒,再看子瑜时,子瑜则已回到座位上,一点都不看去病那意味深长的眼。
子瑜喝了美酒,夜里没有说胡话,那疼痛虽在美宴结束后又回来了,但睡眠倒好了些。
首领及夫人送了很多当地及西域的物品,去病也以礼待人,回敬了大汉黄金。
子瑜见送的礼物中有久违的美味香料,很高兴,跟着去病也客客气气地答谢了主人。
在小月氏休整一日后,大军折回,向东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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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疼痛已入骨髓,子瑜那身子早就酸疼无比,手臂僵硬,眼神呆滞,反应也渐渐迟钝起来,稍不留神,就迷糊着摇摇欲坠马,每次都把霍连吓得心跳!一点都不敢放松对子瑜的照顾和看管。
在祁连脚下,大军遭遇入匈奴地境最强的一次战事。
祁连匈奴大军很是强悍,早有准备,大军入境就与匈奴人实打实地地对抗起来。
子瑜一路过来,又见到了昔日荒漠的森林草地,路过了莫顿杀熊的旧地。
此时,子瑜面前已是混战,她却麻木呆滞着,还在马上含泪远望祁连那高耸入云的雪线峰顶,想着当日,过祁连时,莫顿射杀黑熊那惊心动魄的情景,瞬间,眼前就晃过鬼哭狼嚎般的野狼群猛撕死熊时那残忍的绿眼……还有那牧民热情地接待她和莫顿的笑脸,如亲人一般……
“夫人,小心!”是霍祁惊慌失措的声音!子瑜茫然一回头,一眼瞥见霍祁已呆滞的眼神无望地看着她!而她根本就不知道远处一箭已至马前——
子瑜眼前黑影一晃,有人坠马!惊恐地低头一看,她自己完好无损,手脚无力间,慌忙滑下马,向中箭之人扑去!
中箭之人匍匐在地,那身影很熟悉。子瑜爬了过去,脑海中清晰地映着那恐怖的场景:背后一箭深入后背,那殷红的血已侵染了软甲后的红衣!子瑜艰难地翻转身躯,脑袋一轰,“霍连!”随即,子瑜眼一翻,整个人一瘫软,就昏倒在地……
霍祁指挥卫队紧紧守住外围,快箭一箭一箭地逼退了合围的匈奴人,又挥舞那锋利的马刀一刀一刀地砍倒上前的草原汉子……
等到匈奴人退去,霍祁打马过来,滚鞍落马,折断霍连背上箭杆,抱着气息奄奄的霍连,眼中热泪浸满眼眶,只见那箭深深地没入背中!
“可惜……我……看不见……你娶……”霍连苍白的脸越来越白,话未完,头已垂下。
霍祁眼泪跟着掉落。
霍祁将霍连尸身放置马上,又把昏迷的子瑜放上马背,指挥卫队向远处而去……
等到战事结束,一身血污的去病大步走了过来。
霍祁一跪至地,“霍祁不力,令-夫人被吓而晕,令霍连……战死!”
一旁的卫二紧蹙着眉头,公子如此喜爱这霍连,留下照顾夫人,如今却战死祁连!卫二那脸色一直就紧绷着,仇恨的眼盯看四周,这里肯定会成为大汉之地!
“起来!”去病喝了一声。
去病蹲下,摸摸子瑜鼻翼,有气息;再看看躺在子瑜身边的霍连,去病沉默了。
留下卫二看着昏睡的子瑜,令霍祁抱着霍连,去病亲自去到茫茫无边的森林外的山坡上,选了一块地,看着霍祁用羊皮包裹了霍连身体,将霍连埋在巍巍祁连山脚下。破虏也指挥其他人将死去的大汉兵士用羊皮裹了尸身埋在了霍连附近。去病那坚毅如磐石般的眼望着霍连背后那高高的祁连之峰,用坚定的语气说:“霍祁!记住霍连住的地方,我要马踏这匈奴之地,让这祁连山成为我大汉之雪峰!到那时,你就到这里牧马,永远守着霍连!”
“是,将军!”霍祁早就忍住了悲痛,恨恨应声道。
子瑜醒来,去病已在身边,子瑜慌张地看着周围,惊慌失措地哭喊道:“去病……我看见霍连中箭了,他在哪里?”说毕嘤嘤地哭泣,“我不该跟着……”
“他已送我卫队治伤,你就不要管了,跟着霍祁,小心一点。”去病声音出奇的温软柔和。
大军以后又遭遇几次部族之战,霍祁都带着卫队拼死保护子瑜。
连续多日看见血战,子瑜神经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根本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只麻木地跟着卫队前行。
到了最后,子瑜那脸上已经没了一丝生气,木然地望着那高高的马头,那脚如铅,根本就抬不上去。
终于,她每天都与去病在一起了,任由去病抱着共骑一马前行,但她那身心具已崩溃,就像在草原初遇时一样,昏昏然不知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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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武帝收到去病火漆封的大捷快报时,他久久站立宫院中,仰望浩浩苍天!
那高远碧空中飘荡的悠悠白云也正豪爽大气地俯瞰着他,此景此情让武帝心中无比畅怀而又豪气满胸膛!他那雄心勃勃,一统四海的心无比感谢上帝,感谢泰一天神:送了一个卫青给他,如今又送了一个霍去病给他!
上次去病孤军深入西方草原,转战六日不下马,武帝天天担心,勇猛胆大的去病仍然得胜而归!这次,庭上激辩,去病再次请命出击,为确保稳妥,此次武帝还派出了公孙敖配合去病出击,却不料老将公孙敖竟然迷路而失了期!再次让去病孤军深入匈奴地境几千余里!又再次大捷,比上次还盛!
纵观汉庭,能比肩去病气魄的将军无出其右!比卫青还胆大,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武帝回转健硕的身躯,抬眼就看到了身边站立的卫青,卫青也正凝视着他。
“看看,去病何等威风!两次孤军深入,两次大捷!汉军如此打法,那草原大漠就不是屏障,汉军今后可任意驰骋草原!那单于必败!”武帝仍沉浸在大捷的信讯中,那眼神傲气而喜悦,“去病那小子确实有胆量,也确实有本事,不枉朕对他的喜爱!他回来,朕要好好给他洗尘庆功!”
武帝看着卫青,脸色瞬间又变了,冷言道:“朕要好好堵堵你们这帮老将的嘴!”
卫青听到去病大捷,那脸色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又担忧。知道去病无恙,卫青心中大石落了地;可听到武帝的赞叹,卫青又开始担心去病的胆大妄为,就怕去病大捷后骄奢不听劝!听到武帝不满意朝上的众将,卫青心中更是忧心忡忡。
“臣等战法确实陈旧,不如去病按匈奴战法痛击匈奴有效!去病年轻气盛,有战力,有魄力,朝中无人能及,不过——”卫青望望武帝那冷酸的脸,沉稳道,“正因为陛下喜爱,陛下更应该多约束去病,不能滋长了去病的骄气!陛下赏赐应该,可臣请陛下不必大费周章地为去病庆功。”
见武帝那脸色冷峻中还有不快,卫青又说:“那小子有大志不假,可如今才去了河西一地,单于的兵力没有伤及一兵一卒,一旦骄傲,就易生诟病,请陛下三思!”
武帝看看沉稳谨慎的卫青,虽觉得卫青所说有理,可不犒赏去病总觉得心中不快不畅!想到去病所请,武帝心中已有了主意。
“你们将军还有什么话要禀?”武帝和气地问地上的兵士,那声音兵士听来很威严。
兵士脸有难色,见武帝正看着他,就慌忙道:“将军说……自己违反军令……带着夫人出征,”兵士声音越说越小,“将军他如今已回府中,在府中请罪,等着陛下责罚!”
“什么?”武帝本高兴的心情已变了调,“这个去病,真是无法无天了!”
卫青听了兵士的话,跟着也沉脸摇头不语。
武帝在院中负手走了两步,见兵士尴尬跪立着,就挥挥手:“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