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西去很是顺畅,但过了瀚海戈壁,就遭遇一场雷暴。眼看狂风卷着乌云汹汹而至,去病命令大军就地休息,全军居然静坐等那雷雨到来。
远方厚重的云层里白煞煞的闪电亮过后,轰隆隆的雷声就从耳畔穿过又沉闷地远去,眼看那夏日急雨从远方空中就要汹汹过来,霍连不知从那里拿出一顶斗笠和一件野鸭子毛蓑衣,赶紧给子瑜戴好,披好。等到如珠的雨点重重地掉落,去病也跑马过来看子瑜。
“你就不戴斗笠?”子瑜很是心疼,取了斗笠,欲两人一起遮雨,却被去病制止了,“我有头盔,你带着就好。”
“你们都没带雨具?”雨点声很大,子瑜几乎就是对着去病吼了。
去病那一脸的雨水顺脸流着,那身上的牛皮软甲上全是水,吼道:“这骑兵出击,还带雨具?只有你们女人才想得出!”
子瑜傻着,雨中望望那看不到边的队伍,全军兵士都站在雨地,和战马一样被大雨冲洗,场面甚是悲壮,子瑜眼都红了,大声感慨道:“你们出塞太辛苦,我不该埋怨你。”去病一笑而过。
草原雷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雷雨就移了方向,渐渐远去。
雨停了,子瑜取下斗笠,脱了蓑衣放在马背上,正准备喊霍连收了,去病就拉子瑜站在马后,取了头盔,飞快地脱了软甲,又脱了贴身的上衣,将衣服丢给子瑜,喊了一句:“把它拧干!”当着子瑜面,麻利地脱了身上的裤子,赤身站在子瑜面前,他自己则狠狠地拧着裤子上的水。
“别回头!”见子瑜因害羞而红了脸,正欲转头回避,去病贴着子瑜耳根又喊了一句,“他们都在紧水,你准备看一军的光腚?”
本就尴尬的子瑜吓了一大跳,木木地站着,头也僵了,慌慌张张地问:“没人看见我吧?”
去病也不答话,自顾自地穿了裤子,又拿过子瑜手中的上衣,摇摇头,又紧了紧,拧出一线水来,又抖抖才穿上。披好软甲,去病又弯腰脱下马靴,一倒,又是一滩水,之后才将那大脚穿进那湿漉漉的靴中。
等收拾好了一切,去病笑看子瑜,“我不过来,你是不是就准备回头了?以后,全军就有了话柄,说我霍去病的夫人看兵士的光腚——你可真令霍祁他们为难!”子瑜此时一脸通红,直红到脖颈,但眼中却是无线温柔的浓情爱意,很爱惜地看着去病,柔声说:“你们可真辛苦。”
去病畅快地翻身上马,大喊道:“以后还跟不跟着?”话音一完,已不见了人影儿。
大军远去西边已很远,子瑜无法估算到了哪里,直到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大河。
到了居延水边,去病放了哨,大军暂时休整。霍祁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瑜终于到上游无人处下水爽快地洗了一个澡,到棚内换了一身素衣,又让去病和霍祁他们换下汉军红色军服,着了日常马服就顺河而上,到了那曾经魂牵梦萦的旧地。
仍然是天苍苍,野茫茫,但没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
河边芦苇荡里,成群的野鸟群群游荡,鸟鸣声声。极目处,无边的原野直上天际,蓝天上飘着沉默无言的云朵,没有一丝的笑意和爱意。遬濮族去了哪里?子瑜马上茫然远望……是呀,上次,去病带兵过来就战胜了遬濮,莫笃知道去病,知道他会再来,他避开了,也许走远了……子瑜悲哀而立,这里是遬濮的家,也曾经是自己的家。
一步一步纵马过来,到了母亲曾经拨琴的地方,沉痛的子瑜下了马,怅然站立,一脸的哀戚。
去病上前,攀着子瑜肩,看着这曾经熟悉的大河,难得温存而语:“你也不要太悲伤了,就让逝者安息吧!”子瑜已是泪水涟涟,几乎不能语。
子瑜虔诚地跪立河边,焚了一注香,双手合十,哽咽着,轻轻呼唤:“母亲……我看你来了……”远处那河面上,子瑜仿佛看到母亲那单薄的身影已经破水缓缓而出,那含泪的眼正爱抚地看着她,眼泪顺颊而下,子瑜没有擦拭,哀痛的手拉了去病跪下,凄凄婉婉道:“母亲,你那日说……想我穿着汉服和他大婚……我今天就带了他来,虽然不是最漂亮的汉服,也是很好的服饰了,我俩就在你面前举行大婚之礼……望你的在天之灵看见……”说完,就对着大河三叩首。去病一改军中冷漠眼色,严峻的脸上,那眼肃穆地看着大河,跟着重重叩首。
礼毕,子瑜又呜呜咽咽道:“汉匈大战……他无心杀了父兄,让母亲悲痛而去……我今日也带了他来,我俩一起向奶奶、父兄,还有母亲跪拜……望奶奶、父王、母亲、哥哥原谅我们……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国家而战,他也希望大家早日成为一家人,永远不再屠戮……可眼前没办法,只有出征大漠……望母亲能够保佑去病,让他次次凯旋,让女儿心安……”说完,和去病又叩拜三下。
看到气虚已弱的子瑜一脸泪水仍坚持跪着,去病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一边等着。
子瑜眼前飘过昔日美好的场景:奶奶那坚毅的眼看着自己,耳边是奶奶那些豪爽鼓气的话语……父王缓步走了过来,那慈祥的脸上永远柔和的眼爱抚地看着自己,那卷曲的胡须每次都让自己心安……母亲坐在了自己面前,抹着泪水,眼中却带着笑……莫顿带着自己骑马,在草地上看那万马奔腾……
子瑜伏地痛哭流涕,根本就没办法控制。去病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搂了搂子瑜肩,“别太伤心,他们会保佑我们的。”
子瑜靠在去病肩上继续痛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哭泣的声音飘荡在原野,顺着大河缓缓流向远方……
远处,霍祁看着霍连,“如何?”
“我……后悔!”霍连丧气道。
“后面的日子更不好过,”霍祁拍拍霍连肩,“夫人还没见到大军杀人就哭成这样,你我这日子可不好过!”
霍祁不断地摇头叹气,霍连一脸的眉头不展。
不知过了多久,子瑜才渐渐止了泪水,掀开去病,子瑜抬了双手,默默合十,闭眼默默祷告:希望逝去的亲人们保佑莫纳和莫措一生平安,保佑嫂子和侄儿平安,保佑她和去病一辈子在一起。完了,这才静了心,睁了泪眼。
去病挥挥手,霍连慌忙搬了汉琴过来。
听着大河流水歌声,子瑜双手颤颤一抚,那《山涧流水曲》就悠悠如流水一般而至,母亲的音容笑貌就在那大河波澜间徘徊不走……
等到曲终,霍连收拾了琴具,子瑜根本就起不来。去病爱惜地抱着子瑜站了起来,将子瑜搂在自己怀中,坚毅眼色中难得有了一抹柔和,不停地扶着子瑜的发丝,安慰着子瑜那苦痛的心。子瑜偎在去病的怀中,那红肿的眼恋恋不舍地望着又温情又无情的大河。
远处有快马过来,去病放了子瑜,来人下马到去病处说了话,去病那眼又变冷峻,举手示意稍候,那人退后而立,去病则静静地站着,目视着远方。
很快,一队十余人的马队匆匆而至,快马离去病马队二三十米处才停了马蹄声。霍祁他们拉着马,那手都摸在了腰上马刀上,大河边的空气骤然紧绷了起来。
子瑜根本就没看见身后的形势变化,仍然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去病则挺了挺腰身,沉稳地挨着子瑜,眼眸深邃地看着来人纷纷下马,不发一语。
“是子瑜吗?”一位近四十着草原暗红色华服中年男子走上前,眼神又疑惑又期盼地看着子瑜的背影。
子瑜泪脸茫然回头。
“木朵!”
“子瑜!”
“师傅……”子瑜听到大祭司的声音,那眼瞬间从远方飘回眼前,神情激动起来,不自觉地就欲向前走,却被去病一把拉住拥在胸前。
“陈霍见过大祭司!”去病朗声而言,抱拳行了一个礼。
“你就是陈霍,那汉商?”那位四十的男子将不舍的眼光从子瑜身上扫向去病。
“他是何人?”去病悄声问已经痴呆的子瑜。
“是浑邪王。”子瑜低语,低得只有去病才能听得到。
“浑邪王认识在下夫人?”去病昂首而问。
“当然,本王差点就娶了子瑜,可子瑜未肯。”浑邪王语气很是遗憾。
“子瑜是在下之妻,当然只能跟着在下。”去病也步步紧逼,毫不退缩。
“你身着汉服,带着卫队,你到底是何人?”浑邪王对去病越来越疑惑,厉声喝问道。
“在下乃赵信偏将,今日,陪夫人专程过来祭奠遬濮王爷和王妃。”
不等浑邪王说话,去病眸眼深深看着大祭司,“多谢大祭司当日救了子瑜,也多谢大祭司收子瑜为徒,让子瑜多次渡过难关。”说完,放了子瑜,向大祭司躬身敬礼。礼毕,又环了子瑜腰身,好像怕子瑜稍不留神,被人抢了去。
“我一直不放心我这徒儿,如今子瑜已找到你,我就放心了。”大祭司点点头,双眼也深沉地看着去病,“她吃了太多的苦,望你日后好好待她,不要辜负了她。”
“多谢大祭司的嘱咐,在下定当好好待子瑜,绝不辜负!”去病抬手简单施礼。
“那赵信回归已有两三年了,我年年茏城大会都见他,怎一次都不见你?你是赵信的人?”浑邪王一脸的不信。
“浑邪王是王爷,肯定不记得偏将;在下认得浑邪王,浑邪王不认识在下,也很正常。”
浑邪王还想上前细看,大祭司却将浑邪王拦下,“走吧,王爷。听探子报,汉军好像又出塞了,你赶快回部族去,免得又像上次那样,弄得狼狈不堪,还丢了单于王子和大王您自己的儿子,今次再败,到时候单于那里更不好交差。”
“此次见子瑜,今后可真就见不着了。”浑邪王恋恋不舍起来。
“王爷错了,子瑜何德何能让王爷如此挂念?”子瑜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恢复了本来面目,“王爷因一己之私而罚遬濮族冬天北去居延泽过冬,让很多无辜的牧民受苦而死,让更多的牛羊冻死,王爷就是如此关心你的部族的?人民会因此爱戴王爷?王爷难道就不怕汉军趁机收降你的子民?”
子瑜甩开去病手臂,昂然走向前,继续说:“一个王爷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子民,整天恋恋不忘一个不该拥有的女子,你就配这王爷称号?难道你的子民会跟着你受苦受难?会拼死而战?”
浑邪王沉闷了,脸色也难看,看着子瑜那眼有不舍,也有其他的,很深很深。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大祭司一直观察着去病,见去病脸色越来越黑,就硬拉了浑邪王回头,扶着王爷上了马。
等到浑邪王打马走远了,大祭司骑马缓缓前行了几米,那一头的灰白乱发在空中飘舞。犹如孤独的草原在晴日下欲倾述畅言,却又无言地看着永远也摸不到的高远天空!大祭司凝神看着去病,“我知道你不叫陈霍,你是汉军将领。”
去病点点头,侃侃道:“在下霍去病。”
“霍去病?就是上次孤军深入河西地的汉军将领?”
“正是在下!”去病很是敬仰大祭司,又握拳答话。
“哎……”大祭司仰天长叹一声,“又是一个卫青!”那灰白的发丝,还有那灰白的胡须很是沧桑地继续乱飞,无力地任风摆弄狂舞!大祭司低了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去病,“你比卫青还凶狠!”
去病也昂首,厉眼迎战祭司如刀的眼光,“这是去病保家卫国之职责所在!”
大祭司眼神复杂地看着去病,敬佩与气恨交织变化,眼眸深深不可见底。
“多谢你今日的不杀之恩,不过,我也不会降服。”大祭司深情的双眼遥看着面前的大河,又叹一声,“这是我匈奴人牧羊放马的地方,如今却是战场……”
子瑜泪水滑落,是呀!这里曾经是最温馨的家,最可爱的地方,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如今却人去地空空……
收回温情的目光,大祭司又冷冷地看着去病,“我会与你作战,直至我死!”
“师傅……你就不能不死吗?”子瑜听到说“死”字,就已是泪人一个。
“我为匈奴而战,他为大汉而战,各得其所!”大祭司爱抚地看着子瑜,那眼中的疼惜之色浓浓地溢了出来,“这是男人之间的战争……你不该跟着来……”
“师傅,跟我们走吧……莫纳已住在长安,他现在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整天都在探究音乐,你跟我们去长安吧……”子瑜那眼中全是悲苦,昔日动听的音调已变哀音,听了让人心酸。
大祭司指着去病,那孤寂的身影无比沧桑,“他爱他的大汉,我也爱我的匈奴,我不会去的。”
大祭司那眼爱怜地看着子瑜,“你好好活着,叫莫纳也好好活着,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代都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只是我们看不见……”大祭司马鞭一挥,快马如风而去,声音在草地上飘远……
见师父远去,子瑜扑到去病怀里,放声大哭,哭声低回顺河而下……
“我们必须马上出发!”去病回头吩咐道,“霍祁!快马过去,通知赵司马,大军结束休整,顺居延水向下游快进!我和子瑜跟着就到,通报了就马上回来!”
去病和卫队麻利地换上汉军服,去病三下五除以二地将还在感怀悲痛的的子瑜那汉服扯了,换上男装,扶着子瑜上马后,就领着卫队向下游而进。
等到撵上大军,去病就离了子瑜,霍祁带着卫队继续保护子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