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阴云密布,没有一丝凉风,反而一动就是那热汗缠身,令人气闷。
子瑜吃了饭,喊热,穿着身浅红衣裙就出了房门,见廊下菊花开得正艳,眼看秋雨至,菊花将凋零,子瑜可惜,就走到院中选摘菊花。
正选着,赵勇进了院。
“姑娘摘花呢,我帮姑娘。”赵勇很乖巧,上前帮忙寻花。如今的赵勇已没了早日的莽撞,对子瑜更是礼敬有加。
看着赵勇,子瑜心动了一下,白衣叹气:“他的父母是无辜百姓,却被匈奴大军掠夺入侵所杀害,他比你还惨,你应该体谅那人……他和父兄是在战场上相遇,战场无情……况且是被他的部属所害,不是他的过错,他见了他们,肯定不会杀他们……”紫衣怒火燃烧:“他恩将仇报!他不去接你,却上了战场,害了父兄,你忘了父王的慈爱了?忘了莫顿的好了?母亲也因此自杀!你忘了?不许你这样想!”子瑜脸色暗沉了下来。
子瑜瞧了赵勇一眼,“你舅父起来了吗?”
“早起了,在吃饭。”
“你告诉你舅父,我等着弹琴呢。”
难得子瑜分派他做事,赵勇双手将选摘的菊花恭恭敬敬地递给子瑜,就回去请舅父了。
一刻钟功夫,李木子就抱着琴进了院子。
“你这么早就吃了饭?”李木子边走边问。
“早吃了,热得慌,见菊花好就摘两朵屋内插插。”子瑜已选好了菊花,轻柔而语,“李琴师屋内请坐。”
屋内,去病正在喝茶,抬头喜看子瑜和李木子进屋。
子瑜眼眸偶然瞥见去病那猖狂喜笑神色,那眼遂狠狠地盯了去病一眼。去病早见子瑜眼中变化,咧嘴望子瑜一笑,就收了嬉笑脸色,正襟危坐喝茶。
子瑜换了温顺眼眸看李木子,轻语道:“你请坐,等我换身衣裙,我们就开始。”
只一会儿功夫,子瑜就身着一袭素衣,无一丝杂色,一束发带将一头乌发挽在脑后,发带飘至胸前,乃是黑色。
子瑜一脸肃敬,悲痛浸染双眸,飘逸裙裾掖地,细步碎碎而行,至窗台前香炉内焚了一注香,双手合十,闭了眼眸,默默祷告,完了,才回身低了头慢慢走向琴座。
去病倒吸一口气:这是在祭奠谁?
今日其实是王妃母亲的诞日。子瑜虽祭奠了,但心却郁结着。一想到柔弱的母亲站在那茫茫北去的大河边,孤身一人没入那冰凉的河水中,子瑜就是锥心的疼,疼得无法原谅去病。母亲如知道是他杀了父兄,她会原谅他吗,会原谅自己吗?徘徊犹豫间,子瑜始终无法走出纠结沉浮的情绪悲海来。
白云轻柔飘至,白衣轻语道:“母亲信任他,母亲说过,要你相信他,说他是重义之人,不去接你,肯定有难处,霍祁他们不是说了吗,你不信,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吗?”
紫云滚滚而至,紫衣怒道:“为何要问他?他说了真话,你就找到他了,莫顿和他在长安见了面,他们在战场上一遇,就可避免死去,可他不说!他不信任你,都是他的错!他还让莫措和莫纳没有音讯,他害了他们!母亲肯定恨他!”
白衣摇头道:“母亲是送亲汉女,最期盼的事就是汉军战胜匈奴大军,永远不再有汉女那悲戚入匈的苦痛经历。母亲早就对那无奈生死做了安排,她不恨他。你不是也恨匈奴王庭对汉女的无耻抢掠吗?你不是也经历了那恐惧的担忧生活吗?你也应该原谅他。”
想到汉女的悲戚,白衣叹息,紫衣眼中没了火,只剩浓浓的哀伤……
珠儿早就将汉琴置于几桌上了,子瑜慢慢跪坐下来,闭眼静了静,硬是将那悲戚摇晃在那苦海中的心拉回抚琴的屋内。
凝目看了一会儿汉琴,子瑜才瞧了李木子一眼,轻声道:“我们开始吧!”
李木子见子瑜白衣祭奠抚琴,也已是痴呆,听子瑜喊开始,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看了去病一眼,见去病双眼看着子瑜,并未在意他,稍稍稳了稳心,才静下心来专心听琴。
去病眼眸热辣辣地看着子瑜。今日去病第一次见子瑜身着汉服却是另一种风情,绝对胜过天下女子,气质如琴音般高贵,和草原上所见完全不同。
去病眼看子瑜,心中却想着美事。抬手一盏茶递到嘴边细啜了一口,猛一醒来,咧嘴一笑,看了一眼茶杯,再看看清心抚琴的子瑜,心中一凛,琴音高洁,子瑜美丽,如此境地下,不能乱想!赶紧把那想入非非的思绪拉回,规规矩矩听琴。
去病从未如此静心地闻听古琴音。那日明珠抚琴,心中焦虑子瑜,没听出甚味道。今日,只觉得琴音清幽圣洁,仿似子瑜踏波而至,裙袂飘逸,欲言又止;辗转间,又见草原上,子瑜如水眼眸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那红唇不停地张合,那幽兰气息扑鼻而来……还是不能自已,令去病神魂颠倒,恨不能马上拥入怀中……
子瑜一曲下来,去病怎样都好听。却不料,李木子走上前,不是这有问题,就是那指法不对,一一指出子瑜不足处,子瑜那纤手又如流水般抚出清亮琴音,如此反复多次,那琴音流过来流过去,去病心中被拨弄的爱意甚是很浓,竟坐了半日不动。腹中热浪翻滚,倒腾得去病那一脸的笑意就没散去!
去病知子瑜不能跪坐太久,有些心疼的看着。果然,中途,子瑜起身多次,走过去病身边,去病那贪看的眼随子瑜流动,瞧了个饱。
子瑜眼眸却根本不看去病,挥指弹琴间,只淡淡笑看李木子,看得李木子很是脸红。李木子眼角瞄了去病,见去病始终微笑,并不在意,心中才放心,继续专心教琴。
子瑜正抚琴曲,霍祁悄声而至:“公子,卫二到了,在外候着。”
“叫他等着。”去病不想打扰子瑜抚琴,低语道。霍祁悄然退下。
卫二悄声问霍祁:“这石姑娘真是那汉女子瑜?”
霍祁点头。
“难怪,公子要违纪;难怪,公子还跟着到这坊间住了。”卫二低声叹气,“麻烦事肯定又要来了!”
“甚麻烦事?”霍祁不解。
卫二不说话了。
等到琴音毕,子瑜正谢李木子,院外琴姑声音飘了进来:“卫侍卫来了。”
“琴姑好。”卫二声气。
去病见子瑜离了座站在窗下自顾自地喝茶看景,心情好像不坏,就微笑着向窗外喊道:“琴姑,请进吧。”
琴姑进了屋,抬眼看了看子瑜,不安的金钗望着去病动了动,“侯爷要的东西,我带来了,请侯爷过目。”说着就从怀中摸出一张娟帕,双手递与去病,迟疑一下,还是说了话:“只是要告知姑娘一声,否则,我失信于姑娘,心不安。”
去病点点头,“你说。”
琴姑转眼看着正呆看窗外的子瑜,“子瑜姑娘,”话才开了个头,子瑜转了身子,冷冷道:“我不是啥子瑜,我是匈奴人木朵,现在叫石岩子!”
“姑娘不要有气,”琴姑平白无故着了子瑜一对白眼儿,金钗摇晃着忍了气,说道,“侯爷已替你赎了身,你要听侯爷的。”
子瑜手不稳,“哐当”一声,手中那漆器茶杯掉落地上,众人吓了一跳。兰儿一闪就站在了珠儿身后,那脑袋歪探在珠儿身旁,不安地看着子瑜;春儿和菊儿已煞白了脸,互相摸摸手,又互看看惨白脸色,就又怯怯地看着窗前的子瑜;李木子一本正经地坐着,忧郁的眼直视着子瑜。
只见,子瑜眼中怒气渐渐升腾,眸色越来越暗,脸色越来越红。紫衣冷笑道:“他骗了你,如今,连琴姑也骗了你!”
子瑜忽地一手划向去病,眼看着琴姑,怒道:“你背着我,将我转卖于他了?”身子一转,如火焰般双眸看着去病,恨恨地点头,“你现在满意了,我终被卖给你了!”
“我只想让你高兴。”去病站起来,慢慢向子瑜走过去。
子瑜双颊紫红,眼中怒火更盛,裙袂晃荡间后退一步,那气话冲口而出:“别过来!你让我高兴!哈!你在草原是陈霍,回到长安,你就是霍去病,是听歌观舞,醉酒享受,风风光光在长安娶妻的霍去病!你还会想着草原上的我?你让我高兴?我是应该高兴!我高兴终于知道你是霍去病,是高高在上、从来就不值得信任的霍去病!”
子瑜抬头望着空中,望空而语:“母亲,你听听,这就是你叫我不要气恼的骗子!”又低了头,如火眼眸直视去病,“我已是低贱卑微的卖身伎,你还想要啥?要我给你磕头?感谢你又救了我,还是要我服侍你,让你满足?”一阵刺耳的笑声在屋内回荡,那笑声令人瘆牙。
大风骤起,庭院的树叶哗哗响,丫头们的心嘚嘚地打着颤。屋外浓云压顶,白昼瞬间似夜晚降临,屋内暗了下来。
“珠儿,点灯!”去病走近子瑜,那语气很恳切:“子瑜,你消消气!”
话未完,子瑜已双手抱头,痛苦地低了头,大喊道:“子瑜早死了,我不是子瑜!”
见珠儿点了灯,去病走到灯前,很镇定地看着子瑜,“子瑜,你看,这张娟帕一烧,你就是自由身!”
子瑜无助地放了手,抬起头,茫然中见去病将卖身契放在油灯上,火苗一蹿一亮,娟帕就红红地燃了起来,很快就成灰烬而飘散无踪。
“从今日起,你就是自由身,我们是平等的,你不再是坊间女子,我也不是什么君侯,我俩是平等的!”
子瑜呆滞眼眸看着琴姑,“他给了你多少钱?”
“姑娘不要生气,你看你现在自由了,侯爷也没怎样你,是不是?”琴姑知道这姑娘傻得出奇,不知怎的,就是不走富贵之路!如今她的好买卖已成了,就想好好劝姑娘跟着侯爷。念头一转,就劝道:“姑娘应该感谢侯爷——”
去病脸色一变,大急,怒吼道:“琴姑,住口!”丫头们已被吓住,人人骇异。春儿脸色吓得大变,和菊儿都跪了下来,兰儿则挂着泪珠子扑进了珠儿怀里。
子瑜怆然叹了一声,望着天,悲愤而语:“我应该感谢他?是的,我应该感谢他!我孤身一人到草原,和他相处,他骗我,骗我以为嫁了一位诚实的长安汉商!他骗了我四年,我为他差点死在居延!我痴心到了长安,遍寻长安各商号,没陈霍这人!我应该感谢他!没他,我不会到长安,也不会流落长安大路上卖唱,也不会差点吊死树枝,也不会被迫卖身到坊!也不会大街上被人辱!你们看,他多好!现在,他又当了一回好人,替我赎了身!”
去病那眼中悔意很深,“子瑜,是我食言害了你,都是我的错!”
子瑜仿佛没有听到,眼看着空中,继续说:“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没了家,如今,我的草原父兄又死在他的刀下,我又没了家!我是应该感谢他!”子瑜低了头,看着去病,恨恨道:“我如今无家无根,我该怎样感谢你?嗯!”
“你消消气,随你怎么咒我都好,但求你不要生气!”去病一脸的苦痛。
“你是侯爷,我是贱女,应该我请侯爷不要生气才对!”子瑜惨然怪语。
“琴姑,我身价几何?”子瑜一改语气,柔声问琴姑。琴姑心中一颤,赶紧劝解:“姑娘不要生气,才好的身子气坏了不值。”
子瑜音已变,吼道:“你告诉我,我值多少?”
琴姑看着去病,低语一声:“五百金。”
“五百金!天哪!我这一辈子都还不完!”子瑜凄然自语,一脸的哀伤落寞。
远处闪电一亮,雷雨倾泻而下。
子瑜一转身冲向雨地,去病反应奇快,跟着就追了出去。
一声闷雷滚滚而过,子瑜已经站在雷雨下的庭院中。
在愤怒而悲苦的子瑜眼中,这天际落的不是雨,而是她那流不尽的滚滚泪水!
子瑜抬头闭眼,让这泪水泗流:洗涤自己那火烫的脸、怒火燃烧的身、还有苦痛欲死的心……
泪水雨水倾泻下,恍然间,草原旧日情景再现。子瑜身体已被去病抱转过来,面对面,眼对眼,子瑜睁开泪眼,看到去病雨中那痛苦的、悔恨的眼眸,子瑜泪水一泻而下:“你去了哪里?你为啥不信任我?你为啥不告诉我你的真名?你为啥不要我了?”
子瑜头终于靠在去病胸前,放声哭道:“你骗我骗得好苦!”突然,又止了哭,一脸泪雨,咬着牙愤怒地看着去病,“你不相信我,你不说真话!你娶了妻,你是骗子!你杀了父兄,害死母亲,你是仇人!”手猛地一推,去病没抱住,子瑜转身就踉跄着欲出院门!
珠儿早就泪珠滚滚而落,兰儿抖着身子抱着珠儿,珠儿既在擦自己的泪水,也还轻言安慰兰儿不哭,那手还不停地抹兰儿脸上的泪珠子;春儿则和菊儿手握着手,掉着泪珠子;李木子板着的脸反而松弛了下来,此景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想,他是陈霍,两人终于团聚了,他放心了;琴姑也松了一口气:这傻子的气终于发泄了。
霍祁和霍连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的两人,默默无语。
院门外的卫二探头望了望雨地中的子瑜身影,犹豫着是否进去,迷蒙雨线中,一眼就见去病已撵了出来,就赶紧将头缩了回来。
眼见子瑜摇晃着就要倒在地上,去病两步上前,双手接住子瑜身子,转身快跑进了屋内。
“快,霍连,请太医!珠儿,快拿巾帕,拿姑娘衣裙!”去病一连声地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珠儿含着泪去拿子瑜的衣裙;菊儿也抹了脸上的泪珠子,快步去了厨房;春儿则掉着泪,默默地擦地,将那苦痛的水渍一点一点地擦洗干净;只有兰儿扶着门框哭,不知该干何事;李木子默默站着,一会儿,郑氏就打着伞过来接人,李木子望望那放下的幔帐,摇头走了;霍祁则去了院门外,和卫二一起看雨去了;琴姑抹了泪早走了。
幔帐内,去病独一人给昏睡的子瑜换了衣裙,擦了发丝,盖了衿褥被子,完了,他自己则去后房换了一身干爽衣裤。
珠儿含泪端了菊儿手中的红糖姜茶来,去病坐在榻上,喂子瑜喝水。一众丫头都跟着掉泪。
昏昏然,子瑜微睁了眼,瞧了去病一眼,没像上次那样推辞,就着去病手喝了茶。去病松了一口气,放下子瑜睡好。
张太医颤巍巍过来,瞧了子瑜,生气地看着去病,不信地问道:“她真是你心爱的女子?你怎把她气成这样?你还想不想她给你生小子?”
“我当然想了,我听张爷爷的,我再不惹她生气了!”去病慌了,赶紧求张太医,“我这姑娘怎样?会不会有事?”
“你还知道有事?你做了甚事让这姑娘如此气晕?这可是第二次了!姑娘家心气窄,你让让不就过去了?”
“是,张爷爷教训的是!去病谨记。只是,姑娘如何?”难得去病心慌。
“她大病初愈,今日又受了雷雨,汤药肯定要喝一段时日。这姑娘身子很弱,也还要调养多日,汤药断不能停,你要想方设法让她喝!你不能再惹她生气,再气,大病会重翻!到那时,你再急,我也没法了。”
张太医碎碎叨叨说了一气,去病听得仔细,点头听从。
院中雷雨已停,残叶败花尽去,一地狼藉。
这里去病督促春儿煎药,那边霍祁头靠着廊柱和霍连说话。
“公子在大漠居然唤陈霍,不是那遬濮人。”
“公子可是胆大的很,啥事做不出来?”霍连敬佩道。
“难怪子瑜姑娘找不到他,难怪气大!”
“公子有好日子过了!”霍连叹气,语气一变,“今日虽险,但公子好像已过难关。”
“此话怎讲?”
“那子瑜姑娘才来时,对公子不言不语,道,不知道子瑜。今日大闹痛哭,已承认自己是子瑜了,难道不是公子赢了?”
“这种赢法太危险了,那子瑜姑娘顶不住,怎办?”霍祁担忧道。
“我俩已做了功课,你吩咐春儿她们苦苦哀求姑娘,她们才留在院中。那日,我俩也将公子旧日之事讲了,姑娘难道没听进去?没听进去,今日姑娘就那么听话地喝了公子手中的姜茶?公子是什么人,他可从来不失手!他失而复得的心爱之人,难道会让她又离去?”霍连看着霍祁,很是不屑。
“那是!公子想干的事就一定干成!不过,也不能说公子大胜,公子还是怕子瑜姑娘不能生小子。”
“不是怕不能生,我看,那子瑜姑娘就是不生小子,公子仍会把子瑜姑娘当宝贝。哎!难得我们这胆大妄为的公子被人治着!”霍连深深地替去病惋惜。
霍祁眼中仿佛想起什么,一下又没了,“这有甚惋惜的?等你爱上一位姑娘,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