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冠军侯府送来的菊花正豪放地恣意盛开,黄的、白的、紫的一大片,把个石院装扮得像那花团锦簇的菊园。朵朵如盘的菊花娇艳盛开,如丝般柔手蜿蜒卷曲,仿似花中仙子贪睡后娇宠模样,懒洋洋地睁着惺忪的睡眼,修长细手慵懒地遥指人间……
子瑜病初愈,午后,院中长榻上困着晒太阳。
眼瞧着头顶稀落的日头,子瑜凝目想着心事。
卧病期间玉儿过来看了她,说:“全长安都知道姑娘胆大,咒了冠军侯,冠军侯居然不追究。姑娘何时与那冠军侯有关联,诅咒了他,居然没事?”问话时,连带一屋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子瑜深深叹气:“心死之人,何在乎他人之议论?”就是不说与那霍去病的事。
李木子有一日也过来问她:“那冠军侯是不是陈霍?”子瑜闭眼不答,最后才说,她不认识霍去病。郑氏看着一脸苍白的子瑜,拉着黯然的李木子回去了。
有一天,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子瑜瞪眼看着空中,又不吃饭不喝药,珠儿也愁了容,望着霍祁不知该怎么办。后来,还是珠儿说,也许莫措姑娘失踪就是因为到长安来寻她,子瑜才继续吃饭喝药。
很快,子瑜就喊了珠儿,请琴姑过来说话。琴姑来了,见子瑜颜色比回坊时好多了,心情大好着,可一听子瑜的话就皱了眉。子瑜要求琴姑赊账,说她身份低,不能用侯府的东西,要琴姑重新给她置办便宜的物什。琴姑没办法,说:那冠军侯临走的时候说了,姑娘的事就是他的事,没他点头,她不敢做主。说完,琴姑不等子瑜说话,那金钗一低头,就赶紧走了。
子瑜又叫珠儿把院中新来的人喊过来。看着春儿和菊儿,子瑜要她们回去,说,她不需要她们,有珠儿和兰儿就够了。春儿和菊儿一听,跪下就哭,说:姑娘如不收留,回去就只有死,与其回府死,不如死在姑娘面前。子瑜只有作罢。
霍祁不等子瑜说话,就握拳道:他只听公子的,公子说了,他回来时,姑娘病未好,他就提头见公子。说话时,霍祁那雄赳赳的眼直视子瑜,一脸肃容,那样子明明白白告诉子瑜,他不会走。
霍连也不等子瑜问话,就愁容说:他怕公子,公子说了,他那些吃食,姑娘不满意,或姑娘身子未好,他就只有死路一条,要姑娘可怜可怜他,他今年才十八,还不想死。
那新来的厨娘更是没来,想来也不会走。
眼看这些人已经赖在石院不走了,子瑜没办法,只有让他们又留下了。
子瑜心中那紫衣恨恨地叹气:你这样做,愧对你曾经的苦痛,愧对你那心,还有父兄的情!那日霍祁和霍连讲了陈霍,也就是霍去病旧日之事,你不要听!那些事与你无关!他不告诉你真名,就是不信任你,无论他做了什么,你都不能信!你和他已没关系了!你为了他已死多次,足够了!
心中一痛,子瑜手摸着胸,缓缓移了眼,侧了身子,看着眼前娇艳的朵朵菊花,渐渐收了心。
汤圆吠声起,去病就已踏步进了院子。
看到子瑜那修长的身子躺在满园的菊花丛中,去病那脸灿烂如晴天。
“子瑜病好了?”去病走进榻旁,惊喜地问道。
子瑜一听声音,就闭眼扭转了身子不理他。
“霍连!”
“来了!”霍连应声而到,一脸的欢喜。“公子回京了,换衣吗?”见公子一身盔甲军服,忙追问了一句。
“我马上入宫见陛下,先回来看看子瑜。”去病喜滋滋地看着只有背影的子瑜,说道,“准备好吃的,今日我要喝一盅!”
不料,去病拜见武帝,武帝甚喜,听了去病回禀,尤不过瘾,宫中留宴,去病直到亥时才回到坊间。
看着已是醉意熏熏的公子,霍祁赶紧从卫二手中接过人,霍连上前服侍公子洗漱更衣后,俩人就扶公子入房。子瑜临睡前,霍祁已与珠儿悄悄通了气,等子瑜睡下,珠儿就虚掩了门,让公子晚间回来好进屋与姑娘同房睡觉。
去病看到卧榻上已经熟睡的子瑜,虽醉意浓浓,但却小声对霍连道:“我还是回去睡廊下。”
“姑娘已睡熟,公子就在屋内榻上睡吧。”霍祁小声道。
“不行!子瑜气还没消,她怒起来又伤身,我……睡廊下。”去病力气奇大,推了扶他的霍祁,睁着迷醉的眼,踉跄着就出了门。
霍连赶紧将被子抱出,去病倒地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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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十五,是祭祀之日。在坊间闷了近两月,子瑜欲到渭河边祭奠亲人,一早就起来了,着一袭素色暗花衣裙,也不妆容,脸色暗淡,冷若冰霜;又用一根与衣裙同色发带,笼了发丝,披于脑后,就向屋外走去。
去病躺在门口地上熟睡,子瑜冷着脸,一眼不瞧,脚步不减地下了阶梯。
“等等我——”珠儿气吁吁的,脸朝隔壁喊道:“霍祁,快点,姑娘出门了!”
“早备好了!”院门外,霍祁悠悠回答道。门口,兰儿正和汤圆打闹,等着姑娘出屋;菊儿则静静地站着,不敢乱动。
珠儿疼惜地看着正眯眼的去病,埋怨子瑜:“姑娘还是可怜可怜公子吧,一将军,睡在姑娘檐下终不好。”
“我又没让他睡那里!他愿意睡就让他睡去!”子瑜冷冰冰地甩了一句话,就自顾自地向院门走去。
去病昨日酒喝高了,醉了一夜,此时被他们的话给吵醒了,一睁眼,就见子瑜飘逸的裙边在菊花丛中一闪就不见了。
去病本想跟着子瑜出门,可听子瑜口气,还气着,就算了,不惹她生气。起来后望望门口,见霍祁跟着,很安全,就放心了。
春儿端了早饭,去病在房内边吃边问:“子瑜身子好了?”
“回公子话……嗯……子瑜姑娘身子好多了。”春儿欲言又止。
珠儿那天的一席话,室内的三个丫头也听得清清楚楚的,春儿听得更是胆颤心惊,那姑娘吃了这么多的苦,宁愿自尽也不理公子,她何时才会原谅公子?虽然,霍祁他们讲了公子旧事,可昨日过来,没见姑娘对公子有好脸色,春儿怕得很。
见春儿那犹豫担心眼色,去病脸色一沉,问道:“还有何事?好好说与我听!”
“子瑜姑娘人很好,对我们也好,但她就是不要我们叫她子瑜姑娘,她说她是匈奴人,不是子瑜。还有,她日日看着那胡琴出神,也不奏胡琴了,倒是跟着李琴师学古琴,日日弹古琴。”春儿怯怯地说道。
歪头又想了想,春儿又说:“宫中张太医说,姑娘身子要彻底恢复必须调养一段时日,可姑娘不肯,说药太苦,她身子已好,就不再吃药了。”
见去病叹息摇头,春儿又小心道:“还有,琴姑对姑娘也好,经常过来看姑娘。姑娘想上台弹古琴,被琴姑给阻止了,说要公子同意了才行。还有,姑娘昔日坊间朋友魏少夫人来见过姑娘,还劝解姑娘,要姑娘……原谅公子。”
悄悄看了公子一眼,见公子没反应,春儿就又道:“姑娘有一日早上,可能头晚做了什么梦,就抱着已坏的胡琴哭。还有,隔壁赵勇现对姑娘极好,经常过来做事。李婶子也隔两日就过来,和姑娘说话,宽慰姑娘。”
见春儿还在冥思苦想,去病挥挥手,“好了,今日说得很好。记住,以后子瑜日常之事都要记牢,我来就回我,越多越好!”思量一下,就道:“你去把琴姑请来,我有话说。”
琴姑很快就来了,施礼见去病,“侯爷去了月余,如今回来就好。现姑娘身子已好,侯爷但可放心。”琴姑迟疑了一下,禀道:“只是姑娘要上台抚琴,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子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琴姑但可放心。”
琴姑傻愣地站着,凤眼也惊愕地看着去病,好像那耳朵有问题:这冠军侯宠姑娘也太过了!谁家老爷公子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何况,他还说这姑娘是他妻室?哪有让自己妻室在低下的坊间奏琴取悦他人的?以前两人是互不知晓,如今已见了面,住回了石院还准许她上台抚琴,真是匪夷所思!
“琴姑,我想知道子瑜是如何进的坊。”
琴姑心中一抖,收回不解的心,看了去病一眼,却见去病一双深邃眼眸正看着她。
琴姑忖度思量了一下,知道不能再有所隐瞒,就将子瑜进坊的前前后后细节一五一十道来,最后唏嘘道:“幸喜,我一直喜爱姑娘,觉得姑娘与我有缘,估摸姑娘会遇到难事,就派人跟着,才在最后救了姑娘。”
“不是你派人假扮,故意逼迫子瑜,才让子瑜悬梁的?”
去病话语平静,琴姑听了却如晴天起了一个霹雳,慌忙跪着磕头道:“侯爷一定明察!琴姑我再贪利再大胆,也不敢在长安地界找人假扮贵人骗姑娘入坊!”
旁边侍候茶水的春儿那瘦削的身子也跟着抖了抖。
琴姑那样子不像撒谎,去病一双透骨的寒眼仔细打量着,沉默良久,才说:“你起来吧,我今日想与琴姑谈的是子瑜的卖身契。”
“我知道,侯爷肯定为姑娘赎身……”琴姑站起来,摸了摸被吓着的额头,眼色迟疑,说话有些吞吐。
去病那眼已恢复平静,“你开个价,我给钱。”
“侯爷大人大量,那石岩子,哦,子瑜姑娘,乃是我们这最有名的乐伎,”琴姑小心看了去病一眼,见去病一双明目也看着她,就继续说,“这姑娘心气高,来的时候就和我约法五条,要遮面呀,要出门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许我转卖。侯爷要替姑娘赎身,我很替姑娘高兴,也一百个愿意,一百个放心。只是和姑娘有约定,不好失约于姑娘,侯爷要替姑娘赎身,还得姑娘情愿,请侯爷见谅!”
琴姑心里寻思着:眼前这冠军侯也是怪人,更摸不着脾性,自己不敢得罪;但自己也怕那傻子寻死,到时候,自己两边都得罪,可如何是好?琴姑有些难办,等着听去病的下文。
去病眼色不变,稳稳地看着琴姑,“你不管,你只管说价钱。”
眼前正是买卖的好机会!琴姑听了,那贪欲的心动了,心一横,管他的!既然这冠军侯能说服张大人免了那傻子的刑狱之灾,想来,他有把握让那傻子跟着他回侯府。况且,这么多人看着,那傻子也不可能再死。
琴姑心中有了主意,眼角一翘,就道:“姑娘卖身时是十金,如今已是红遍长安城,价低了显见姑娘身价差;价高了,恐侯爷您埋怨小人贪利。”琴姑一脸的老道样,边说边看去病眼色。
去病微笑,“你只说你的价格。”
“五百金!”琴姑说出价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额头微微渗出了密密的细小汗珠子。
“当日王夫人被天子宠幸,我舅父送了王夫人五百金。”去病看着琴姑,“子瑜价比王夫人,你不怕天子降罪?”
“侯爷快饶了我吧!侯爷觉着多,就四百金吧!”琴姑连连磕头。
“你起来!子瑜对我来说就是无价。”去病声音很稳,但那眼却甚是感怀,“你那五百金,我明日带来,你明日把契约带过来就是。”环顾四周,又望望屋顶,“这石院,我一并买下,你也开个价。”
“这屋子,侯爷喜欢,就送侯爷,我另开道门就是了。”琴姑隐了脸上的笑,躬身施礼道。
“那倒不必。这石岩院,乃食言屋,子瑜就是告诉我,我食言于她,她因此气恨!子瑜住了两年,我留个纪念。”去病淡淡地看着琴姑,“我也谢你这两年来对子瑜的照顾,至少进院后没让她再受辱。”
“我可不敢辱没姑娘。不过,那姑娘性子烈得很,一般的人根本就瞧不上。”琴姑想着严成扯面巾之事,不敢说出来,又突然想到天子冒常山宪王之事,瞅了去病一眼,就低首谄媚道:“姑娘性子烈,无人能降服,就看侯爷您的本事了。”
“不用琴姑操心!”去病冷冷道。
琴姑向去病告辞,离去时心中甚是得意,一脸的笑容,旁边的婢女也躬身笑道:“姑姑今日好彩头!”
“那是!那日见这匈奴女子,我就知道是个好买卖,奇货可居!今日,终于卖了好价钱!”琴姑脸色一变,有些失落,“那日,这姑娘若跟了天子,成了天子夫人,恐怕价更高,我就更风光了,真是可惜!”琴姑那贪婪的本色终于露了出来,说着就连连摇头,带着人自去。
直到油灯初上,子瑜一行才回坊,等得去病心焦。
见子瑜平安进了房,去病在庭院中就悄声喝住了霍祁,“你们今日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
“我们早就回城了。回来后,姑娘去了魏府,我们在魏府吃了饭,才回来的。”霍祁小声道。
“去了那里?”
“渭河边大司命神庙。”
“子瑜还咒我?”
“我不知,公子你问子瑜姑娘。”霍祁见去病急样,有些窃喜。
“你还是我那霍祁吗?你也敢调侃我了,看我收拾你!”去病假怒,向霍祁后脑挥手而去。
霍祁一低头,避开了,嬉笑道:“确实不知,姑娘跪坐着,默默祷告,我根本就听不见。”
正在院中逗乐汤圆的兰儿一个晃眼就听到了霍祁的话,一趟子就跑了过来,眨巴着大眼,很神秘地说道:“公子别担心,姑娘就是祭祀草原亲人,没别的,我悄悄听了,姑娘没咒公子。”说完,不等去病发话,一转身又跟着欢喜的汤圆跑了。
“公子,这兰儿小,一直就这样,她是子瑜姑娘的宝贝,公子不要说她没规矩。”霍祁笑道。
去病一笑:“兰儿很懂我,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