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错了又何妨?不过是累及亲属前,自己割了这头颅便是。”
宋道士叹息着从地上挣扎站起身,拍了拍钟行的肩膀,说道:“钟老弟受我所累,白白在这大黑林里蹉跎了不少岁月,也是时候让他自由的飞翔啦。”
钟行沉默的看着宋道士,他何尝不知道宋道士为何想要把这一把赌在朝廷身上?占山为王,死的只是自己一人,若是参与造反,领头的株连九族不说,其余的兄弟都要遭连坐之刑!
如果从一开始,大黑林的目标就奔着造反去的,那最后这刑罚受得不冤。可如果是被人误导呢?与其让兄弟们最后死得冤枉,不如乘着这个机会,牺牲几个头目,剩余的三千余人至少能活两千九!
这便是宋道士心中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被活捉的山匪,也就是牢狱里蹲几年,遇到大赦或者刑满便能出狱。对比造反之后无法回头的场面,这个结果绝对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苏凡看着宋道士,他心里其实很佩服宋道士,那份能为手下着想的心思是苏凡怎么也学不来的。可无论他怎么佩服,宋道士山匪的身份却是怎么也拿不掉了。叹息了一声,苏凡问道:“你们口中的郭天明,是个什么样的人?长相如何?”
宋道士闭着眼,说道:“郭天明是一个人才,文韬武略极为精通,若不是家中发生大火,烧毁了容貌,想必将来也会是榜上有名之人。老道初见他时,他衣着破陋,蹲于街边乞讨,身边还摆放着几副颇为精妙的书画……”
“是不是你心怜,给了他几枚铜子,他就一直跟着你了?”苏凡笑了,从兜里掏出一个文档,打开。边看边问道:“然后在你们被朝廷围剿的时候,献计使你们脱困,接着说他能练兵,至少能让你们麾下的兄弟战力翻倍?”
“公子如何知道的?”听到苏凡的话,宋道士和钟行愣了一下,郭天明上山之后的所作所为和眼前人说的分毫不差,仿佛是写好了的话本一般。
“那便是了。”苏凡呵呵一笑,眼中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毁容貌,入白莲,反黑林,只为让朋友幡然醒悟,明兄下了好大一盘棋啊!钟行,我且问你,可还记得建州知府的公子明询否?”
“明询?”钟行闻言一愣,对面公子为何忽然提起那个曾经的好友?
“我给你的提示,明家长子明询,字天国……”苏凡把手中文档一合,掷于地上,叹息道。
“明天国?郭天明……”钟行反复念叨了几遍,这才联想了起来个中关联,脸色一变,问道:“莫不是这郭天明是……”
“一切皆在文中,看完便知!”苏凡没有回答,只是坐下身,给自己满满的倒了一杯酒,仰头饮下,心中感慨万分。
钟行捡起地上的文档,定睛看去,只见文档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飘然若云的小字:
“惊闻吾兄入林,询非兽,心念其安,惜吾兄大才,留此一计,求吾兄醒悟事理,莫在迷茫。”
“后观者,三载可寻,林必破。”
“……”
文档中,详细的写着明询的每一步棋,从自毁容貌开始,他用了一年时间加入白莲教获取信任,然后献计白莲窃取大黑林的势力,之后接近宋道士,给黑林练兵,故意留书让宋道士发现等等,全部明白的写在文档里。就连之后为钟行脱身的方法,文中都有记述。
目的便是借白莲的恶名让钟行彻底对大黑林死心,然后再借官兵之手一举破掉这两个毒瘤。
“千算万算,明询万万没算到的是,自上次剿匪失败之后,定州知县边没了再次劳兵的念头,于是这个文档便在定州案馆内,封存了四年!这比他计划中的三年,足足的晚了一年之久!”
苏凡眯着眼,喝着杯中的美酒,但却如若饮水一般,毫无滋味:“一年里,很多事情都变了,假戏只能渐渐真演,山上人的野心也逐渐的被勾了起来。没有在适合的时候给予当头一击,这些山贼即便是被抓,出来之后只怕还会造反!”
“兄弟啊!”看完文档,钟行伏地大哭。他没想到,只是相处了几个月,这个养尊处优的知府公子,当真就已经把自己当作兄长了!为了他,原本高中了探花的明询,居然放弃了为官的荣耀,化身为匪,只求钟行幡然醒悟,报效国家!
看着文档,宋道士也傻了,原来这都是人家定好的计策,难怪郭天明那种精细的人会让自己发现那封要命的信笺,难怪自己好几次跟丢了他,他都会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眼中……原来,这都是他故意的!
入白莲,为的只是让钟行在醒悟的同时,便有一件大功加身,抹去曾为盗匪的身份。
人生若能有这样一位朋友,夫复何求?
“因为你的缘故,大秦损失了一位大才!”苏凡看着伏地哭泣的钟行,手中杯往地上一掷,怒问道:“且不知,钟行你何德何能?让这么一位忠义的朋友白白牺牲,钟行你可感羞愧?!”
钟行闻言,这才知道,这位公子之前各种试探自己,原来是为了明询报不平啊!
叹息不言,深伏于地,三拜而起身,扭头便走。
“钟大哥,你去哪?”宋万两一看钟行回头要走,急忙叫道:“山上现在莫约都是官兵,钟大哥你要是回去,必然被抓啊!”
“让他去吧,这个结他不解开,这一生他都不会好受的。”宋道士拉住了宋万两,看着钟行义无反顾的背影,叹息道:“这个人情,不好还啊……”
说着,宋道士转身便朝苏凡深深的拜了下去:“我替钟行多谢公子了,若不是公子发现,恐怕钟行这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自己最好的兄弟身在何方。多亏了公子,明家公子的情义才得以昭雪与白日之下!”
“不恨我?”苏凡笑眯眯的看着宋道士,之前脸上的恼怒现已全无,更多的是一些耐人寻味的神色。
“恨,也不恨。”宋道士沉思数息,叹气道:“大黑林是老道这半辈子的心血,一朝被破,说不恨那是假的。但明晓前因之后,却是恨不起来。江湖人最讲情义,还有什么情义能比钟明之情更为动人呢?”
“真话,我喜欢你的觉悟。”苏凡又坐了下去,半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接过佟不为递来装满酒的杯子,说道:“这件事里,我只不过是导演了一出戏而已,明询的计策十分周密,初看时,我也挺震撼的,只是方式太笨了。”
“哦?难不成公子还有更好的计策?”宋道士闻言,忽然对苏凡有了一丝反感,这种为兄弟牺牲自己的情义,居然被评为太笨?
“入白莲,反黑林,其实可以调过来。”苏凡不在乎的喝下手中的酒,说道:“先入黑林,寻机会教唆黑林入教。作为教唆之人,明询必然受到白莲重视,按照钟行的性格,那时候估计早就直接弃你们而去了,便如今早一般。钟行走了,明询自然可以放手施为,通息朝廷,剿灭白莲,最后再寻钟行明言。这才是最好的结果,明询大功,至少官至三品,钟行可借明询之力,施展才华……”
宋道士越听越不是滋味,急忙挥手打断,问道:“那他们的情义呢?”
“情义?这要之何用?根本就是笨蛋才会在乎的东西。”苏凡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但也是有了这种热血的笨蛋,才会让人爱上活着的感觉啊……
……
过完水道,钟行远远的便看到山下军旗招展,官兵已经开始在寨中四处游窜。看着那一群群被绑成人棍的兄弟,钟行没有多想,扭头便从一条小路往后山溜去。
因为容貌缘故,明询自上山之后,一直独居在后山,除了练兵的时候,很少出现在寨中。
钟行到了后山,发现练武场上空无一人,心中一惊,莫不是官兵已经扫荡过这里了?
念及至此,急忙矮身跑到明询独居的屋子前,探头从窗户外往里看去,却只见到脸上覆着白纱的明询正坐在摇椅上发呆。
“明询!你骗得我好惨!”一脚踹开门,钟行纵身便扑到明询身上,狠狠的抱住明询,哭了起来。
明询被忽然出现的钟行吓了一跳,惊讶的问道:“钟兄你不是下山了吗?为何……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了?”
“为了我,你这么做值得吗?”钟行不理会明询的讶异,抬起头,一边流泪一边问道:“我们不过只相处了几月,你这么做不值啊!”
看着钟行赤红的双目,明询忽然云淡风轻的笑了起来:“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依然记不住,有些人,哪怕只见了一眼,这一生都铭记于心。这没什么值不值的,钟兄,别来无恙啊?”
一声别来无恙,道出了多少辛酸?
钟行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伸手掀开明询脸上的白纱,看着明询脸上那犹如恐兽一般的火痕,钟行的哭声便再也压抑不住了……
“何苦啊?你这是……何苦啊!”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去做的,这不是钟兄你教给我的道理么?”明询微笑着拍了拍钟行的肩膀,说道:“既然钟兄迷茫了,那便由我这个朋友来给钟兄拉回正道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感受到明询手上传来的虚弱感,钟行心惊,抬头一看,顿时哭声便停了:“明询,你莫不是……”
原本还微笑着的明询,现在的表情却已经变的极为痛苦,只见几行鲜血,从明询的五官慢慢的流淌了下来。
他服毒了!
“你为何……为何要这么做啊?!”钟行眼见明询气色衰败,急忙一把抱起明询,焦急的问道:“解药!解药在哪?”
明询摇了摇头,轻轻的按住了钟行的肩膀,原本痛苦的神色忽然变得淡然了起来:“来不及了……”
“不会的!”钟行拼命摇头,一只手抱着明询,一只手焦急的在他身上翻找起来:“解药一定在你身上对不对?你只是吓吓我的对不对?明询!别睡啊!”
只见明询的双目渐渐阖上,微笑的表情逐渐的定格在钟行眼中,一声叹息随着清风消散在空中:
“我不悔……”
“明询!!!!”
哭喊,挣扎,用尽了全身力气企图挽回明询生命的钟行失败了。他抱着明询的身体,仿佛是回到了那个分别的夜晚一般,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去……
天青山下探花郎,愿为君王牧一方。
惊闻兄友入山林,定计屈身指迷茫。
弃容掷官入白莲,献计躬身贼人前。
音容笑貌宛若在,幽幽忠魂返人间。
叹,天地幽幽情何许,只念钟明不思仙!